|
方舟城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井然有序的城市，三十个城区里，有二十九个是第一个区的完整克隆：一样的街道一样的建筑一样的色彩一样的干净整洁，大家所居的是一样风格的公寓一样布置的房间，所不同的是东向第一排的房子推窗即可见到江湖，西向第一排的房子推窗即可见到人类纪念碑。——仅此而已。但这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因为这座文化底蕴只有短短四十余年的新生城市，在设计之初就被定位成绝对规矩化的风格。
在这片可能是人类最后的生存地的平原，在这座前地球上离太阳最近的城市里，中国的决策者和规划师们小心翼翼地避免任何奢侈不当的资源浪费：在每一幢楼顶上都装备有高效的太阳能采光储能装置和风力发电系统，如果建筑规格不趋向于一致，将对电池采光板的规格及发电机的叶片的涡轮直径及角度的制造与安装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另外，如果民众们遇到任何麻烦按响报警系统，公安部的职员也不会因为建筑布局差异而贻误了出警的效率。
“在国家的生存发展和社会生活品味构成诸方面，我们必须做出最合理化的取舍！”国家领导人华一夫面带微笑：“相信我们！请民众们相信我们！我们所给予大家的，绝对是最好的、最合理的、最具可持续发展性、最有生态意味的生活方式：你可以在任何一个房间里用虚拟音像系统欣赏到我们为你储备的二十万余首精品音乐、十五万余部精彩剧集、高清数字风光电影和二万卷以上的文学作品，这在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不可能的！还有，——你也可以光顾国家虚拟博物馆，可以近距离观摩各种古今中外的绘画作品及艺术瑰宝——以上的这些国家职能服务，你不必离开房间半步……”
是的，华一夫说得没错，这一切都是事实。三十年前，人们入住到这些漂亮的国家公寓时，一切都让人着迷：这样一种全的生活方式，优雅而从容，宛如贵族一般。——不但杜甫先生“大避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理想首次得到了真正的实现，而且“品位时尚，感受生活”的温馨国体广告也切实落到了实处。据第一批入住的民众讲，刚搬进去时那种惊异的感受如饥饿的人忽然置身于奶酪堆中，恍惚间会生出一种若有若无的犯罪感。
当然在一个一切绝对按步就班的社会中，是没有犯罪的，当然也是不会产生新闻的。各城区一切事件的发生都是在常理之中，没有广为传播的价值。但在每晚七点钟时，你依能从房间虚拟音像系统中看到华一夫那优雅从容光彩夺人的职业化笑容——那是《国闻全播》的片头中大家最熟悉的一幕。
新闻内容的前半段和科技有关、也只和城北地带的科技园有关，那里即是世界的全部。每天都会有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在这个时段里放送出来：比如说潜水深度达八千米的承压潜水服已经在敖龙工厂问世，采光转换率达百分之九十七点六的神羿牌新型光电池在各城区已投入了应用，经纶实验室的形态转换药品已成功将老鼠变成青蛙，鹤寿牌青春永葆丸已经开始投入试用……
听来让人振奋的，是科技；每天都有上了年纪的人离去，却是法则。虽然华一夫曾宣布：我们绝对有能力也有信心来拒绝死亡这种形神扩散方式，不久的将来，方舟城必是永生的天堂。可在《国闻全播》的后半段的放送时间，总会让人生出些沉痛来。播音员用无比深沉凝重的声音宣布：“民众们，今天是中元二百六十年五月十九日。截止到发稿时为止，我国的人民总数为二亿九千八百七十六万五千四百三十二人。今天有二百五十六位可敬的长者离我们远去，让我们永远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是（排名不分先后）：……”
过了这半个小时的时间，各城区各公寓各房间的虚拟音像系统便是自由选择的内容，你可以静静地阅读再听一些钢琴小品，也可以看一些煽情的旧剧，可以去自己祖先的故里去看看长城或是泰山，还可以感受一下沙漠的浩瀚和极地的荒凉……每个人有不同的选择，也许每一个选择大概都不会让人乏味。
而窗外的每一条街道，都充溢着静谧，没有车流，没有人声。遥遥的江湖，星光下漾着粼粼的轻光，神秘而压抑……
和所有的女人一样，霁曾经活得轻盈而快活。当二十岁之前的光阴在自己的诧异中轻轻拂过后，她的烦恼也不期而至。
对于生于中元二百三十年代前后的那一批人，用华一夫的话来说：“我们是非常幸运的！”作为年轻有为的新生代国家领导人，华一夫具备自三皇五帝乃至共和国两百余年来所有政治家的长处，同时也绝不染有他们每个人共有的短处。比方说，女人和金钱！
“作为基因优化重组的新生人类，我们肩负的是全人类的使命。我们不能把宝贵的生命浪费在谈情说爱上，把有限的精力投放到生儿育女上！人类的衍生不需要通过男性结合方式进行下去，我们的身体机理里面没有那种让人烦恼的荷尔蒙。‘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很负责任地向大家承诺：我们最终可以实现知有涯而生无涯，虽然不是今天，但绝不超过两年！”华一夫是在一次《国闻全播》说这番话的，赢得了身后面带微笑的公务团队代表的热烈掌声。
可是，和召一样，霁也不是这种新生人类，他们的基因与他们的祖先无异。他们的父母不接受孕育那样的生命——在方舟城里，这也不是什么的秘密，因为像这样的非优化人种，有两万多人。
但霁的烦恼不是来自成长的烦恼，她读过许多心理学方面的专著——其来源并不是从那个声像系统——她能够理性地分析自己的各种情绪反应，这对她并不会是个困惑。但如她这样的非优化人种，是不能去工作的。
如你所知，在方舟城百分之八十的人是不能工作的。工作的人是“公仆”——公仆有两种，一种是公务团队，而一种是城北科技园的研究所和工厂的研究员和生产工。这些人都是自称精英的，因为方舟城其实掌控在他们的手中，那些百分之二十之外的人，他们所吃的、所用的都是精英们创造出来的，他们的居所也是精英们在维护，连他们白天散步的小区和街道也是精英们在监管。
华一夫说过，精英们承担起了整个国家的运作，这是毋庸置疑的实事。他们是这个时代最可爱的人，也必将爱到国家的尊重和回报！未来无论我们的生存领域是在方舟城还是在江湖，他们都将获得舒适程度的优先权。
没人表示异议。——没有劳动权便没有发言权，这个道理不需讲明。
霁在这井然有致的方舟城里，一天天压抑着，她找不到自己的价值。她用了五年的时间思忖一切，最终决定要离开这个生命的方舟。
那一天，她遇到了召。
方舟.江湖【一】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5-19 11:09:29编辑过] | 
收藏
分享
有用
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