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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拿“斑竹”不当干部
来源: 时代人物周报
这是一个真实的、虚拟空间影响现实生活的例证:
2005年2月17日,中央电视台第三届“感动中国”人物评选揭晓,在10位获选人物中,有一个叫徐本禹的22岁年轻人。他的脱颖而出,源自一个网络论坛的推荐。
7个月前,一篇题为《两所乡村小学和一个支教者》的帖子出现在天涯社区的“贴图专区”,内容是关于一个大学生到西部农村支教的故事。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帖子被点击几十万人次,跟帖数千,甚至还惊动了一位省委书记,使几百个孩子的命运就此改变。支教者就是徐本禹,如今他已经是一个名人了。
网络论坛正在越来越多地对现实生活产生影响,这些思想和信息的集散地被一群被称作“斑竹”(版主的谐音)的人掌控着,他们越来越像传统媒体的总编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约在1991年,国内开始有了第一个BBS,也有了最早的斑竹。此后的14年间,斑竹作为一个群体在网络社会中逐步壮大,并隐隐显出自己的力量。一个隐秘的网络阶层,也开始从幕后走向前台。
《时代人物周报》试图从网络迷宫中找到他们,并努力还原,但这显然并不容易——他们是一群生活在双重世界的人,很多人在网上高谈阔论,在网下却默不作声。因为不知道他们确切的身份,对他们的采访预约都是通过电子邮件和论坛留言,这让我们自己也更深刻地体会到了网络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特质。我们选择了目前最具代表性的5个著名论坛的5位斑竹,他们“供职”的论坛涵盖了经济、思想、传媒和公共等不同的领域。
通过他们,我们试图更完全和更清晰地了解中国网络斑竹的原生态,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切片。但我们承认自己看到的或许仅仅是一个狭窄的层面——在寻求自我表达的时候,并非所有的利益群体都可以获得平等的机会,网络上也是如此。
斑竹拥有着比普通网友更多的权力,这些电子化的权力让他们有责任感,有喜悦和兴奋,也有痛苦和自我修正。在其中我们发现,网络江湖正在逐步现实化:论坛开始出现阶层、强势和弱势、甚至已经和现实社会一样派系林立。作为斑竹,他们也在网络和现实的漩涡中或如鱼得水或无所适从。
14年前,当国内建立起第一个BBS时,人们还抱着小心翼翼甚至是怀疑的态度看待日益兴起的网络关系,他们不相信这个小小的虚拟平台会对现实的人际社会产生实质作用。
14年后的今天,一个斑竹阶层的兴起让我们看到了技术进步对群体关系的影响:尽管大家更多的是把网络当作一种工具和手段,但事实上它已经在褒贬不一中跌跌撞撞地渗透进了我们的生活。
或许,这正是网络江湖的魅力所在。而这些斑竹们,则在网络深处俯视并操控着这个自己创造的虚拟帝国。
老蛋 表达好恶的快感
“斑竹和普通人没有任何不同”,35岁的老蛋说,“我有我的事业,我的爱人,我的情人。有作风问题,有正常的性生活和不正常的性生活。将来要火葬的时候也要火葬。”
作为中国著名社区天涯社区“天涯杂谈”版的斑竹,老蛋在网下也是个“领导”——他是天津一家广告公司的总经理,另外还兼做报纸专栏写手。如果条件再放宽点的话,他或许还算是个作家:迄今为止已出版了两本书,写了一个剧本,小说若干。
天涯杂谈目前是天涯社区点击量最高的讨论版,老蛋是“杂谈”资格最老的斑竹,现在名字却挂在第三位。他笑呵呵地说自己无所谓,“我比其他几个斑竹岁数都大,看淡了。”
事实上,在刚当斑竹的时候,老蛋连“斑竹”是什么都不清楚。那是在2000年,天涯站方跟老蛋简单谈了谈就把他的ID挂在了斑竹的名录里,“很长时间才知道怎么回事。”他认为让自己当斑竹是因为自己能写,“在天涯存了很多文章”。
确实是“存”文章。老蛋从1997年开始上网,随后开始在网络上写作。慢慢地,他发现网络是“存文章”的一个好地方,“从来没丢过”。此后老蛋就把自己的杂文放到“杂谈”里,这个习惯的结果是他在“杂谈”里声名雀起。
老蛋很乐意谈天涯推出徐本禹为“感动中国”人物的事,“当时图片帖子在‘贴图专区’一出来,很多人都震惊了,点击率迅速到了20多万,央视的《社会记录》随后就做了一期节目。”徐本禹最终被选为十个“感动中国”人物之一,“这是网络的力量,以后这样的事会越来越多。”老蛋说,原因是天涯社区是个“巨大的媒体”。
“天涯社区是个媒体?”
“当然是,因为它有影响力。你在天涯杂谈发个帖子,只要观点有价值,它的影响力不比发在《北京日报》差。”
相对于自己的“天涯媒体论”,老蛋认为做斑竹就相当于传统媒体的编辑。“一个好编辑每天从众多稿子当中找出既有高度又能发表的东西,网络论坛的斑竹也是这样。”作为斑竹的老蛋在论坛里能删除和推荐文章,“我的工作就是把我觉得最好的文章推荐上去,当我看到别人的智慧在闪耀的时候,心里就特别高兴。”不过最让老蛋兴奋的还是斑竹删帖和推荐的权力能让他表明自己的观点,“最大的快乐是能表达自己的好恶。”
他滔滔不绝地谈论好帖子的衡量指标:“首先是别人没见过的,比如一个驻非洲的大使写了一篇非洲见闻,虽然文笔差但是一般人不知道,这就是好文章;其次就是有社会意义,一个叫‘法国咖啡’的商人写了自己的经商心得,劝人从善,我也觉得非常好。”喜欢做“编辑”的老蛋甚至制定了一个“天涯杂谈的文字标准”让大家去执行。
“我和传统媒体编辑的区别就是我编的比他们多。另外论坛里能跟帖,因此它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变化,它是一个永远都在动的媒体,我是一个永远都在动的编辑。”
做了5年斑竹,老蛋说自己最大的感触就是越来越有责任感,他认为斑竹的态度直接影响讨论版的风气,“斑竹影响‘杂谈’,‘杂谈’又影响社会,所以更要有责任感。”他说天涯社区的定位应当是“影响中国”。
现在老蛋依然在广告公司做着自己的老板,他骄傲地说自己的公司是全天津最有尊严的广告公司:因为擅长做动画广告,公司的生意从来都是别人找上门来,“一个小时2000块,要现金。”老蛋还曾经代理过天涯的网络广告,“但没赚到钱”。
“有良心的人才能做个好斑竹。”老蛋说。
牛吃草在“记者的家”做“店小二”
牛吃草不姓牛,姓刘。姓刘的牛吃草做了5年记者,网络上的身份是西祠胡同“记者的家”斑竹,“媒体换过三个,斑竹就做过一个”。
“记者的家”是中国传媒圈中最著名的讨论版——甚至有人说,一个记者或新闻系的学生如果不知道“记者的家”,在同行看来就几乎还没入道,至少是初级阶段。
曾在《江苏商报》、《南京晨报》和《南方周末》做过记者的牛吃草,真名叫刘建平,现在是一家传媒服务公司的老板——做了老板的牛吃草比原来更忙了,第一次联系他的时候他在香港,第二次联系的时候他依然在外地,因为到处奔波,多少有些咳嗽。
1999年底,从南京师范大学新闻系毕业的牛吃草还在《南京晨报》做记者。“不知怎么的,就在西祠胡同注册了记者的家。”此前,牛吃草对网络的认识仅仅限于“可以当字典用”。
当时还住单身宿舍的牛吃草花一个月工资买了台电脑,拉了条电话线,带着两个师弟——“二十二条军规”和“9#”开始在论坛里灌水。论坛很快来了一批非常好的写手,挑起了一些能引起争论的话题。“那时才开始有更多的意义。”牛吃草回忆说,当时的话题主要是新闻情怀和业务探讨,“很干净”。
真正让“记者的家”在圈里出名的是一个叫肖余恨的网友写的“南京报业五评”。这组文章在当时的南京传媒圈引起了巨大反响,据说当时很多报纸的老总还不会上BBS,就让办公室的人把文章打印出来给他看。一时间各方意见云集,跟帖无数。正是在这种氛围下,论坛在2001年开始红火起来。
现在看来,这个转折点确立了“记者的家”在传媒圈里的影响力,同时也使“记者的家”走上了参与传媒圈现实的道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把它当作一个表达意见、影响业内舆论的平台,甚至一些新闻圈内的派系斗争也在上面尽显无疑。
“经常被半夜叫起来删帖,几年来也动过气,落过泪,甚至几次想到关版。”牛吃草说。最厉害的一次,某报社甚至把报社的红头文件贴在了讨论版里,以示正式和严肃。
不过牛吃草不认为这是件坏事。“如果派系是客观存在的,他既然能够在餐桌上,在小屋子里关起门来讲,就一定能在BBS上折射出来。如果认为一个东西在黑屋子里讲是正常的而在BBS里讲就不正常的话,这很难讲通。”
他甚至认为这恰恰是一种还原,“本来记者里面的纷争、不屑、张扬就是客观存在的,正是有了“记者的家”才使得它们暴露出来。它还原了一个真实的传媒从业者的原生态,是一个切片样本。”
抱着这种态度的牛吃草把自己看成一个“店小二”,他说自己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垃圾,擦净桌子,好开门待客。
事实上,现在的“记者的家”早已从一个讨论版变成了提供资讯的论坛和行业交流的平台。“记者的家的版首语换过多次,最初是‘报道事实,守护良心’,后来变成‘上记者的家和1000个记者成为朋友’,现在则是‘媒介沟通新渠道’。”
不做记者的牛吃草现在经营着雷波文化传媒服务有限公司,他认为传媒业和其他行业一样,也需要配套的第三产业去为它服务。“比如真正好的工具书,培训,这些链条都有待人去开发。”接下来的几年他就准备去做这件事——最近他们正邀请普利策委员会在本月来华访问。
做了5年斑竹,牛吃草说自己最大的体会就是“无我”:“一个斑竹一定要舍弃自我的东西,站在更多人的姿态上。”
“那你原来的单位曾经要求你删过贴吗?”
“没有直接要求过。”
“有编辑以私人的关系跟你说吗?”
“我觉得我离开这个单位了,再发表一些言论可能不是很合适。请允许我回避。”牛吃草说。
钟伟 “我是个失败的斑竹”
提起万科经济人俱乐部,斑竹钟伟用了“伤心”两个字来形容。
这个北师大金融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少壮派经济学家,不无悲伤地表示,专业学术论坛的时代已经过去,“当了几年斑竹,最大的感受就是网络不相信理想主义。网络或许相信一夜情,但不相信之后的天长地久。”
作为中国著名经济论坛万科经济人俱乐部的斑竹,钟伟和同为经济学者的赵晓、巴曙松、高辉清共同开办了这个论坛,并付出了将近5年的精力。“但是现在,我半年都没去过一次。”
而5年前,当30出头的钟伟和一样年轻的同道刚创办万科经济人俱乐部的时候,却是另外一番态度。
这批年轻的经济学家一开始就对网络充满兴趣。1997年的时候,钟伟参与了中银网的建设。两年后,钟伟们认为用邮件交流观点不方便,就在雅虎上开了一个四个人的小BBS,但“维护起来很麻烦”。此时恰巧万科的朋友要搞个经济论坛,邀请他们过去,站方负责维护。2000年春天,万科经济人俱乐部建立了。
“当时主要是考虑原先的私人论坛听不到别的声音,不知道自己的观点是否有误。”而且“也考虑和网络上的中青年经济学者和爱好者交流”。抱着这个目的的他们甚至用自己的真名做网名,以招揽更多的同道。
然而,从私人BBS转变来的万科经济人俱乐部一开始就存在着隐患。“几个斑竹的意见不统一。”钟伟认为论坛依旧是个“私人俱乐部”,要把网友严格限制在经济学爱好者,“很多网友不需要发言,只要看就可以了。”为此他遵循“最大删帖原则”,凡是和论坛主旨不符的一律删除。但赵晓则认为,只要“帖子不反动淫秽,开开玩笑也无所谓”,应该遵循“最小删帖原则”,这个“大众定位”显然和钟伟的“精英定位”格格不入。
不过开始还算和谐。在钟伟的回忆中,当时来论坛的都是经济学家和大学生甚至留学生,“很多ID地址来自欧洲和北美,讨论的东西也都是阳春白雪。”据说杨小凯也是该论坛的网友。“有很多让我们自己动容的讨论,关于国有股减持,关于民营银行,关于席卷年轻学子的‘张五常现象’。”甚至一些报纸就直接从论坛里抄文章。
这段黄金时代持续了两年的时间,此后网友越来越杂,“口水帖很多,原创帖和深入讨论帖越来越少,很多当初云集在论坛上的优秀人才也不再发帖。”钟伟开始“大开杀戒”(删帖),但论坛仍旧很混乱,“当初我们讨论市场和道德关系的时候曾经讨论得那么深入,但现在的网友三言两语就开骂。”
此时的万科经济人俱乐部在钟伟眼中开始“衰落”起来,“我们当初的定位是讨论经济事务,现在都没法弄了,什么都有。”失望的钟伟去论坛的次数越来越少,“热情消磨殆尽,理想慢慢蒸发,人也就慢慢的散。”
现在他很“经济”地认为,“一个好的学术论坛一定要有明确的产权归属,只能是私人俱乐部,而不是公共论坛。”至于万科经济人俱乐部,“是一个失败的例子,我也是个失败的斑竹。”
声称已退出论坛的钟伟在一篇名为《人似秋鸿 事如春梦——写在万科经济人俱乐部五年》的帖子中写道:“这些痕迹,注定要在秋天破碎,当我们的脚步踏过林间,倾听那些曾经美丽的残迹碎裂,我们的一生其实也同样被命运踏过,并最终碎裂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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