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会演化为“武革”吗?
徐慧君/文
一、巴列维标本
1979年1月16日,统治伊朗达37年之久的巴列维国王在梅赫拉巴德机场激动地向人民告别之后起程离开伊朗,前往埃及。国王临行前说:“我希望政府痛改前非,并成功地为将来奠定基础。”当两名国王的士兵跪下吻他的鞋时,他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国王称这次离国是出国度假,然而民众怀疑国王返国的可能性。果不其然,电台广播这条消息后不久,德黑兰万人空巷,人们载歌载舞,尽情狂欢,这个有着2500多年历史的君主制国家倾倒瓦解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保守、封闭的霍梅尼的神权国家。
伊朗伊斯兰革命震惊世界,部分原因在于仅用口号和传单武装起来的反对派竟然在短期内推翻了拥有强大国家机器和颇多国内外有利条件的统治者。在国王手中,有40万装备精良的军队,有庞大的宪兵部队和警察力量,有令人生畏的安全机构“萨瓦克”,有唯一的合法政黨——御用的“伊朗复兴黨”。就国际情势而言,当时伊朗不但边境平安,而且称雄波斯湾。几乎直到最后时刻,国王仍然得到包括两个超级大国在内的国际社会的广泛支持[1]。
伊斯兰革命是在十几年经济高速增长的背景下爆发的。巴列维在短短的十几年里,陡使伊朗的人均收入由不足200美元猛升到2000多美元,摩天大楼、高级轿车、高速公路、超级市场、储运码头、电气化铁路像海市蜃楼般地出现,到1977年伊朗已是当时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巴列维王朝在情况似乎不错时突然覆灭一时成为难解之谜,各种解释随之蜂起。现在广为学者接受的解释是亨廷顿所说的“根本性的困境”。
在其名著《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中,亨廷顿指出,致力于现代化的传统君主制国家的政治体制会陷入一种“根本性的困境”:一方面,传统君主为了追求合法性不得不进行现代化改革,其初期现代化改革的成功有赖于削弱本来能够促进政治参与扩大的传统机构,加强君主的权威;另一方面,初期现代化改革的成功削弱了传统君主制的合法性,而传统君主制却由于其自身内在的專制逻辑难以通过扩大政治参与获取稳定的现代政治合法性[2]这种根本性的困境决定了现代化进程中传统君主制的脆弱性和过渡性。
1950年代末期,伊朗经济形势不断恶化,失业率居高不下,社会和政治动乱频仍。在这种形势下,巴列维发动了伊朗历史上著名的“白色革命”。所谓“白色革命”,意即“不流血的革命”,主张通过“自上而下的改革以防止自下而上的无益的革命”[3]。
1963—1979年期间,正当白色革命轰轰烈烈之际,伊朗的石油收入急剧增长。白色革命和巨额石油收入为伊朗的迅速工业化创造了社会和经济条件。几乎与白色革命同步,国王依靠滚滚而来的石油美元,采取“进口替代”的工业化发展战略,实施雄心勃勃的经济现代化计划。
巴列维笃信他的“白色革命”能使伊朗一天天地富裕起来,从而使他的统治坚如磐石。他曾一度想把伊朗建成“世界第五强国”,1977年,他还写了一本书,响亮的书名叫《走向伟大的文明》。
尽管伊朗经济快速发展,但腐败和贫富两极分化严重[4].一小撮人发了大财,拥有豪华的西式别墅,过着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生活,而占人口半数以上的居民,依然处于最低生活水平之下,他们赤贫如洗,百病成灾[5].伊朗经济社会发展的不平衡激起了嫉妒和不满,许多受过教育的伊朗人开始反对国王的政权,学生们尤其憎恶国王对自由的压制。1963年,伊朗95%的人投票赞成现代化,然而在现代化计划推行15年后,同样有95%的人却投票反对现代化[6].
二、相对剥夺感
美国历史学家克兰?布林顿在其1952年发表的经典论文《革命的解析》中,通过考察历史上美国独立战争、法国大革命等四次大革命,总结出一种模式,即每次大革命都发生在一个革命者不满所汇集的上升的、繁荣和改善时期[7].事实上,早在150年前,法国伟大的社会学家德?托克维尔在仔细阅读、研究了大量档案材料和历史资料后,就发现了一个明显的令人迷惑的现象,即“尽管路易十六统治时期是君主政体下最繁荣的时期,但这一极度的繁荣却加速了1789年革命的爆发。[8]”
托克维尔写到:“有件事乍看起来使人惊讶:大革命的特殊目的是要到处消灭中世纪残余的制度,但是革命并不是在那些中世纪制度保留得最多、人民受其苛政折磨最深的地方爆发,恰恰相反,革命是在那些人民对此感受最轻的地方爆发的;因此在这些制度的桎梏实际上不太重的地方,它反而显得最无法忍受。[9]”
“革命的发生并非总因为人们的处境越来越坏。最经常的情况是,一向毫无怨言仿佛若无其事地忍受着最难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的压力减轻,他们就将它猛力抛弃。……人们耐心忍受着苦难,以为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一旦有人出主意想消除苦难时,它就变得无法忍受了。[10]”
为什么社会经济发展人们的生活状况改善了,他们反而会无法忍受呢?这是因为人们的快乐或幸福感是一种主观感受,它随环境的变化而不断改变。
美国经济学家萨缪尔逊有一个著名的“幸福公式”:个人幸福=当财富与欲望一起增加时,如果财富的增加速度超过了欲望的增加速度,幸福感会增加,如果财富的增加速度低于欲望的增加速度,幸福感就会减少。详见图1[11]
当然,人的欲望不断上升并不是什么坏事,相反,恰如鲁迅先生所说的,“不满是向上的车轮”,欲望是推动历史和社会前进的原动力。社会心理学家用期望曲线(图2)来解释经济增长对一个社会的实际影响。
图中蓝色的实线表示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实际的经济变化——通常是向上发展的。红色的虚线表示人们的期望。在一个仍处于传统状态的社会中——实际的情况和人们的期望都很低。但随着增长的开始,期望值开始上升,并且快于实际经济发展速度。然后,可能会出现某种情况导致经济衰退——歉收、主要出口商品的价格下降、或过多的外债——同时,期望受挫。在人们想得到的东西和实际能得到的东西之间的一个大缺口突然张开了([12])。“期望——收益比”变得无法弥合,从而产生一种由“不断增强的受挫感”(即“相对剥夺感”)所引发的革命。
所谓“相对剥夺感”是指民众将自己与周围其他参照群体进行比较后,感到自己的应得利益受到“剥夺”而产生的一种不平衡的心理感受。
学者指出,“经济的变革是最令人不安的。有关经济变革的最令人担心的事情是发展可能和贫穷一样危险。为什么会这样?有几个原因。当人们一直很贫穷并受到压制时,他们对未来没有希望;他们的生活很悲惨,但很平静。当事物发展了,他们会开始想象一个更好的将来;他们的理想被唤醒了。不再满足于他们目前所拥有的一切,他们想迅速地改变现状,甚至超过了正在增长的经济所能提供的速度。但糟糕的是,在经济繁荣的时代,一些人致富的速度会超过另一些人,这会引起嫉妒。某些群体感觉被经济变革抛弃了,由此变得极度怨恨。[13]”
因此,“最根本的问题不是贫穷而是相对剥夺感。非常穷的人很少造反,他们太忙于供养他们的家庭。一旦人们填饱了肚子,他们就会开始四处张望,并注意到一些人正过着比他好得多的生活。这种相对剥夺感会引起他们的愤怒、暴力,以及偶然的革命的发生。[14]”
不断滋长的相对剥夺感或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心态,终将酝酿成社会骚乱或政治动荡。托克维尔写到:“在法国,随着我刚刚描述的繁荣的发展,精神却显得更不稳定,更惶惑不安;公众不满在加剧;对一切旧规章制度的仇恨在增长。民族明显地正走向革命。[15]”
“况且,后来成为这场革命主要发源地的法国那些部分,恰恰正是进步最明显的地方。……以至于有人会说,法国人的处境越好就越觉得无法忍受。[16]”
三、改革的悖论:变革引发危机
所谓“改革悖论”是指,传统的專制国家,由于面临严重的政治经济危机,其统治的合法性丧失殆尽,政府不得已用改革增加其合法性,改革给全社会带来生机,却因其不公正的游戏规则成为人们怨恨的对象。民众强烈要求实行宪政,扩大政治参与,公众参与的压力大增。政治参与的压力越大,專制制度的合法性危机就越严重,而政府为了维持專制制度就越强化国家对社会的控制。这种社会与国家之间的与日俱增的紧张关系达到临界点就会导致危机与变革。
现代化进程是一个剧烈变动的过程,社会经济现代化运动一方面有赖于社会动员,另一方面必然引发社会变迁[17].人口爆炸、城市化、教育的普及使政治参与增加,结果是期望和需求在数量和质量上都得到了增加,政治参与的要求对政治系统形成越来越大的压力,随着经济、社会和政治文化的变迁,很容易导致政治不稳定。
政治系统出现危机或故障的根源是合法性的销蚀。简单地说,合法性或政治合法性指的是政治统治依据传统或公认的准则而得到人民的同意和支持。合法性是国民对政权的一种感觉:它的统治是正确的,它应受到普遍的服从。合法性高的地方,政府只需要极少的警察;合法性低的地方,它们就需要很多[18].
亨廷顿认为,“社会及经济现代化对政治体制所起的破坏性影响有许多形式。社会和经济的变化必然使传统社会与政治集团瓦解,并削弱对传统权威的忠诚。[19]”“经济发展使经济上的不平等越发严重,如此同时,社会动员又在削弱这种不平等的合法性。现代化的这两个方面合起来便产生了政治动乱。[20]”
而且,经济的变革并不是对一个处于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的唯一的压力。基于世袭的职位而无大众参与机会的政治体系也会过时。随着经济的发展,教育水平在提高。人们开始更加意识到“自由”“民×”这样一些抽象的观念。特别在知识分子和知识精英中,会滋生对專制主义的愤怒。农民憎恨这一体制是因为他们受到了经济上的压榨,知识分子憎恨它则是由于它压制了权利和自由。亨廷顿认为,正是这二者的结合——农民的“人数”和知识分子的“大脑”——造成了革命[21].
知识分子是天生的反对派,他们在社会舞台上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潜在的革命作用[22].对现存的社会状况,知识分子几乎是那里都有不满,他们接受过高层次的教育,了解各种各样的想法,他们中的一些人是理想主义者。这些因素使一些知识分子产生一种詹姆斯?比林顿所称的“革命的信念”,即相信目前的体制能够被某种更好的东西所取代。平民、普通的工人和农民,很少对知识分子抽象的意识形态感兴趣,他们要的是更好的物质条件。但正是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上的坚定信念为革命提供了使他们团结在一起的粘合剂、他们为之奋斗的目标和一个领导阶层[23].知识分子是革命的催化剂。
革命是基于这样的一种信念,即通过取得国家权力,一个真正做事的政权能够改造社会,使它公平、公正和繁荣。这种感觉会在一个不公正的和苦难的社会中产生[24].
四、庞大的弱势群体
1992年以来,中国在经济快速增长的同时,社会分化的速度也大大加快了,结果是形成两个越来越大的集团,即强势集团和弱势集团。强势集团包括政治精英、经济精英、知识精英,他们已基本形成稳定的联盟。弱势集团或弱势群体包括农民、城镇失业下岗职工等。他们的境况悲惨:大量的工人和农民生活困苦;他们的基本权益难以得到切实有效的维护;其社会及政治地位在逐步下降,声音越来越弱,对于社会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小,逐步被边缘化了。
城镇失业下岗职工包括老失业群体与新失业群体两部分,前者主要是指国有企业和集体企业的失业群体,年龄在40-50岁之间,人数已经到了最高峰。这些人的基本生存不成问题,但生活艰难。后者指没有在国有、集体企业工作经历的待业人员,仅有初中、高中毕业文凭,缺少基本劳动技能,以年龄18-25岁左右的年青人为主,在数量方面,后者在一些地方已成为失业群体的主体,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越来越成为失业大军的主要组成部分。相对而言,新失业群体比国企下岗职工更为弱势,他们连养活自己的能力都不具备[25].
农民占中国国民总数的75%,构成了我国穷人的主体。2003年第6期《当代》杂志,发表了安徽作家陈桂棣、春桃夫妇耗时3年完成的报告文学——《中国农民调查》。该文首次用翔实的事实描述了中国9亿农民的经济、社会和政治状况,揭示了中国农村大部份人口所面临的贫穷、苦难、无奈以及不公平的税赋等问题。在引言中,作者悲愤地写到:农村“想像不到的贫穷,想像不到的罪恶,想像不到的苦难,想像不到的无奈,想像不到的抗争,想像不到的沉默,想像不到的感动和想像不到的悲壮”。
按照中国社科院的调查,农民在我国财富总额里占的比例不高于4%.照此推算,农民人均财富拥有额仅为城市人口的1/72或1.388%[26].内地农村特别是中西部地区的凋敝残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是无法想像的,许多农户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农民一有机会就逃离农村,于是就出现了农村土地大量拋荒的现象。这已足以说明农民的生存境遇了。
强势集团的精英群体之间的利益联盟,使公共管理失去了公共性,同时又使市场失掉了起码的公平性。政府决策为权贵所左右,政府有关部门成了权贵的代言人,公共政策被利益集团操纵而成为其自肥的利器,普通民众则成了任其鱼肉宰割的人质。改革愈来愈成为“零和博弈”——少数暴富者所得,即社会其他群体所失。
对一个正常的社会而言,社会保障、义务教育、公共卫生等直接关系到基本民生的头等大事,应当放在公共投入最为优先的位置。然而,中国不仅在这些方面公共投入的比例小得可怜,而且强行把把教育、医疗这些涉及公民基本保障的公共產品给“市场化”了。教育医疗住房成了压在人们头上的“新三座大山”,有人精辟地将其概括为“房改是把你腰包掏空,教改是把你二老逼疯,医改是要提前给你送终。”弱势群体被榨干了所有的剩余。
劫贫济富的政策造成了贫富之间的财富鸿沟,“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的马太效应现象愈来愈严重。基尼系数是国际通用的衡量贫富差距的指标。按照国际惯例,若低于0.2表示收入绝对平均;0.2-0.3表示比较平均;0.3-0.4表示相对合理;0.4-0.5表示收入差距较大;0.6以上表示收入差距悬殊,处于社会动乱随时会发生的危险状态。
中国基尼系数已超过国际公认的0.4警戒线。据世界银行的报告,中国社会的基尼系数已扩大至0.458,这表明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成果未能被社会各阶层共享,绝大部分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里。按中国国家统计局2005年7月的最新披露,内地最富裕的10%人口占有了全国财富的45%;而最贫穷的10%的人口所占有的财富仅为1.4%;财政部官员曾透露,银行60%的存款掌握在10%的存户手里。统计局的报告并预言,贫富差距在未来十年还将进一步扩大[27].一般情况下官方公布的数字要低于实际的数字。如果考虑实物收入;特别是补贴收入,再考虑非正常收入;上面的系数只会更高。
2005年5月,在北京举行的中国产业扶贫开发论坛上,中国扶贫开发协会会长胡富国说,到2004年底,全国农村没有解决温饱的贫困人口还有2610万。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杜晓山分析,如果按照低收入现行标准,即人均年收入低于882元(仅相当于全国农民平均收入水平的1/3),目前还有8517万人口也属贫困人口。如果按世界通行的贫困人口每人每天生活费低于一美元这个标准衡量,我国城乡绝对贫困人口还有2.1亿[28].
中国的社会结构长期以来都是“金字塔型”的[29],高居塔顶的极小部分权贵掌握了整个社会绝大多数的资源,而在塔底的绝大多数的人口却只拥有极少的生活资源,每天为生存而苦苦挣扎。清华大学社会学系李强教授通过对我国第五次人口普查数据的实证分析,发现当前中国的总体社会结构,既不呈“橄榄型”[30]也不呈“金字塔型”,而呈现为一个倒过来的“T型”的社会结构。处在社会底层的庞大人群如同“T”字上的一横,而处于中层以上的不同社会阶层则是那长长的一竖。详见图3:
图3按照ISEI值测算的我国社会经济地位结构[31].
ISEI:国际社会经济地位指数。图中T型的一横(23分组)基本上是从事种植和养殖的农民,占了全部就业者的63.2%,比他们稍微强一点的(29-31分组)是从事强体力劳动的建筑业、制造业、手工业工人等,其中许多是由农民转化而来的农民工、乡镇企业工人,占9.1%,他们的实际社会地位和实际生活水平与农民比较接近。这两类低收入人口加起来占全部就业者人数的72.3%[32].如果算上其家庭成员,则他们在总人口中的占比只会更高。
这样的结构要比“金字塔型”更严峻,因为其下层群体过大,社会关系处于一种很强的张力之中,更容易产生社会冲突。
孟子云:“无恒产者无恒心”,由于弱势群体在经济上的低收入性和社会生活中的贫困性,使他们的心理压力高于一般社会群体。就业过程中的不平等和歧视,生活绝对贫困化,以及现实生活中的社会排斥等现象,都使得弱势群体这一庞大的人群中蕴藏着巨大的社会风险隐患,极易成为社会动荡的“火药桶”。由于人数的绝对优势,这种“火药”的当量大到足以使得天翻地覆、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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