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卜辞当中的“隹”字到底是虚词还是实词?它们是“是”的一种存在形式还是不是?这是我们有必要弄清楚的问题。《甲骨文字典》认为,“隹鸟本为一字,古文字从隹与从鸟实同。”(笔者认为,“隹”与鸟不同,其所代表的实际应该是“乌”字,详见后面的论述)“用为语词之唯,典籍作惟、维。” [16]换句话说,“隹”是表示语气的虚词。杨逢彬也将其归类为“语气词”,本文上面所录的几条卜辞就转引于杨先生的专著的《语气词》一节。他认为:“首先,‘隹’‘一般出现在卜问客体(就占卜这方面而言)的活动变化(诸如上帝、鬼神、他人、风、雨、霁、霾等的活动变化;祸、祟、蛊、左、右、艰、尤、孽、灾、不足、不吉、不若、疾病、死亡、吉、若、又、晦、易日、收成、事件等的变化,这都是占卜者这方面的主观意志所不能支配的)的语句之中。’(以上为作者引用张玉金《甲骨卜辞中语气词‘隹’与‘叀’的差异》,载《辽宁师范大学学报》,1985年6期,第73页)其次,‘隹’的否定形式一般为‘不隹’(‘勿隹’不是‘隹’的否定形式)。而‘不’一般只否定客观事实,不否定主观愿望。” [17]接着,作者就引用了上述卜辞作为例证。笔者以为,这种分析体现了甲骨文语法的不成熟性,第一,不是注重句子结构,而是过分注重语义;第二,语气词具有“否定形式”的说法有违一般语法规则,因为否定词否定的对象应该限定在动词和系词的范围之内,而不可能用来否定一种“语气”。以杨先生的引文为例,“不隹我祸”中的“隹”如果被视为语气词,那么,句子的有效成分就变成了“不我祸”,其中的“祸”字就只能视为动词,按照文言文语法,否定句一般有倒装现象,这三个字就可以变为“我不祸”,这是一个缺宾语的不完全句子,是不合理的。如果强行解释,也只能将其解释为“我不祸害(他人)”,但是,这样一来,这句话就不符合卜辞的特点了,这是一种主观决断,是不需要卜问的。因此,我们只能将“隹”释为系词“是”。至于后面的“隹有害”,必须将“有害”理解为“有害的”,形容词性,作表语。与《易经》相似,笔者还没有在甲骨文卜辞当中找到十分典型的“A隹B”(A、B分别为代词/名词和名词)的判断形式,这是由卜辞的特性所决定的:卜辞是卜问将来的事,而不是对眼前的事物进行判断。 前面提到肖娅曼提出的一例具有判断句特征的甲骨文卜辞,其中的“唯”原文也是“隹”,因为“隹”是“唯”、“维”、“惟”的初文,所以甲骨文释文当中没有区分它们的意义差别,使得释文相当混乱。这个例证虽然不符合王力先生的过于苛刻的系词定义,但是,广义地说它也是一种“A隹B”的判断形式,只不过其中的“B”不是名词,而是名词性短语(译成英文的话,就是具有动名词性质的现在分词短语,如“who will giving birth at a specific time.”)同理,王力先生提到的《尚书》当中的两个例子也是“隹”的用法的典型例证,因为《尚书》不是卜筮书籍,这两个例子就具有完全的系词特征:“代词+隹+名词”。 不过,最能够说明问题的还是下面这些例证:《墨子·明鬼下》引已经亡佚的《商书》说:“古者有夏,方未有祸之时,百兽贞虫,允及飞鸟,莫不比方。矧隹人面,胡敢异心。”其中的“隹”就可以说是“完美”的系词。《古文苑》卷一《石鼓文》之二当中有:“其鱼隹可(何)?隹鱮隹鲤。”《通假字汇释》的作者按曰:“其鱼隹可,即其鱼是何;隹鱮隹鲤,即是鱮是鲤。三‘隹’字皆‘唯’之省借。”笔者认为,最后这句话是不准确的,应该说,“隹”的本身就在一个很长的时期里是“是”字的表现形式,与“唯”、“惟”、“维”的字形没有关系,因为这些字形都可以视为“隹”的孳乳字。石鼓文早在唐代就已经被发现,但是对于它的年代目前还有争论,有人说它出于西周时期,有人说它出于秦代,有人甚至说它出于北朝。王美盛最近在《石鼓文解读》当中通过对石鼓文诗篇的解读认为,它当是春秋末期周景王二十年,即公元前525年的作品。[18]这一点很有意义,它起码可以证明“是”作为系词的出现年代早于战国时期。从石鼓文的字形以及有些甲骨文当中经常使用的字形来看,笔者认为王美盛的判断至少是一个下限。值得补充的是,在石鼓文第二鼓上还出现了“日隹丙申”(那一日是丙申。)这个明显也是系词用法的句子。 为什么“隹”的系词性质被忽视了呢?其原因在于“隹”字即便在甲骨卜辞中字义也不是唯一的。正是由于其字义的复杂性,使得历代学人对其认识模糊,不能分清它的词类,以至于将其笼统地归结为“语气词”。在甲骨卜辞当中,“隹”起码具有以下几种不同的意义: ⑴ 在句首,为“代词+隹”之省略形式。笔者在对《中山王鼎》铭文句首的解读[19]中说明了这一点。这种用法在甲骨卜辞和西周青铜器铭文当中非常普遍。如果我们仔细思考一下,那些被认定为“指示代词”的“是”也何尝不是如此?最为典型的“是以”、“是故”、“是谓”也分别可以视为“正因为是这样,才(以)……”、“正因为是这样,所以(故)……”、“正因为是这样,才叫做(谓)……”的省略形式。
按照学界公认的观点,毫无疑问,毛公旅鼎中的“是”是作为指示代词使用的,但是,笔者认为这个句子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个判断句,“是”代表“这是”,而“用寿考”则可用看作是表语成分,相当于英文的“This is for the utility of……”或者相当于英文被动语态的用法:“This is used for life expectancy.”毛公鼎当中的“是”的功能不是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的,需要做一点分析。根据笔者的理解,肖书所引的铭文的句读是值得商榷的:“弘其唯王智”颇为费解,这个释文的作者显然将“唯”理解成了副词,其实“唯”在这里应该是名词,通“惟”,“思考”、“思想”的意思,这里指大臣们经过思虑所提出的建议;“正”通“政”;“乃”通“扔”,引申义为“丢弃”,“扔”又读(rèng),《后汉书·马融传》:“竄伏扔轮,发作梧櫘。”李贤注:“《声类》曰:‘扔,摧也。’言为轮所摧也。”故其句读应取下列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