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元“魔法” 现在,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的经济学家,异口同声都要把出口导向发展政策吊上十字架。但这就如同辛勤的老农把粮食的贱价归因于手中的农具太有效率一样。事实上,出口导向只是一件政策工具,只能决定产量,而无法左右价格。 从现代资本主义三次工业革命的历史来看,无论是盎格鲁-撒克逊的英美,还是战前战后的德日,在国家崛起的道路上,无一不是依靠强大的国际贸易,通过持续不断的出口获得了巨大的财富。相反,纵观近代史以来的文明世界,没有哪个国家靠着国内消费实现了现代化和强盛。而出口导向政策在东亚地区的流行,与其说是一种选择,还不如说是一条任何国家实现繁荣富强的必由之路。 因此,东亚的宿命并非出于道路选择的失败,而是在通往国家成功的道路上,遭到了既得利益者控制的现行体系太多的盘剥、欺诈甚至恶意攻击。这其中最神奇的莫过于美元“魔法”,因为这种绿色的印刷品能够肆无忌惮地控制价格。 货币本质上只是一种价值测算的度量衡工具,最重要的特征应该是中立、恒定,不以银行家的贪婪为转移,不以政府的喜好而左右,不以垄断利益集团的诉求而涨落。但在历史上,这一切只有自由选择而来的黄金和白银做到了。 在金本位制的货币体系下,全球所有主要贸易国家均以一定价格盯住一定数量的黄金,造成这些国家的货币一直都维持固定的汇率。金本位制以一种自动的调整机制,防止了各国贸易账户失衡的问题。顺差国因为积累了更多的黄金,会在该国银行体系创造更多的信用扩张,在促进繁荣的同时也引发通胀,物价上涨导致该国贸易竞争力下降,出口下滑、进口上升,黄金开始外流; 而逆差国则相反。在金本位制下,政府是不敢轻易像现在的美国这样搞预算赤字,因为那会形成贸易赤字和黄金外流,导致痛苦的萧条。 布雷顿森林体系是金本位制最接近的替代品。二战后,美国为了自己掌控的资本主义世界有一个稳定的金融和贸易体系,以1盎司黄金35美元的固定价位,为日德诸国创造了通胀几乎为零的“黄金”发展环境。 然而,美国发现,“铁面无私”的黄金度量衡让竞争处在了一个公平的起跑线上,其他国家通过更勤劳的工作,获得了远远超过美国的竞争力,财富开始向德日这些国家转移。1960年代后期,许多国家把挣来的美元储备滚滚洪流般从美国联邦储备局设在诺克斯堡的金库中换回黄金,华盛顿彻底不愿意继续充当“雷锋”了。1971年8月,尼克松总统停止美元对黄金的兑换。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 当美国不再信守美元兑换黄金的规则时,过去能够防止持续失衡现象的调节机制失去了作用,而那些能够让美国贸易赤字不断接受检验的限制条件,也好像变魔术似的消失了。这个国家不再需要以黄金作为进口的支付手段,甚至不再需要以黄金作为美元的支持。 或者说,从此以后,美国就能以没有任何支撑的美元和美元计价的债券作为进口支付手段,享受其他国家人民通过辛勤汗水制造的消费品,而换回一堆自1971年完全脱离黄金后、其购买力已经下降了94.4%、1美元只值1970年代初5.6美分的绿纸。 掩藏着人类最不公正交易的美元纸币本位时代,就这样悄然来临。流通中的美元数量开始爆炸性增长。目前美国累计的经常账户赤字已超过3万亿美元,当大量美元进入那些与美国保持大量经常账户盈余的国家金融体系后,就等于开启了没有控制、没有极限的信用创造“魔瓶”。 这种信用创造和扩张以纸币储备为支撑,随即产生了遍及全球的信用泡沫,其特点就是流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经济持续过热、流动性过剩和资产价格膨胀的景象,并成为投机者的天堂和一国经济的屠场。 特别是在一个价值尺度不停变化和缩水的“美元魔方”中,美联储不再受困于黄金的束缚,而可以像黑社会老大一样,按照自己的利益随意给美元的买家和消费品卖家更换秤砣。 不幸的是,东亚奇迹就发生在这样一个已经处于货币“无政府状态”的世界中。 1961年,天才的法国经济学家雅克·吕埃夫在《财富》杂志上前瞻性地描述了美国赤字给国际货币体系带来的致命危险:“国际货币体系功能已经降低为小孩子的游戏,而当这场游戏的每一个回合结束后,赢家就要把他们的弹珠归还给那个洋洋得意的输家(美国)。” “游戏的过程是这样的,当美国相对其他国家出现贸易逆差,就会支付美元,而接受这些美元的某国国民会把美元卖给该国的央行,以换回本国的货币。接着该国央行又反过来把这些美元重新投资到美国。” 于是,一方面美元换成本币使该国的货币供应扩大,另一方面,该国央行把美元重新投资回美国,继续支持美国赤字增长。如此一来,亚洲金融危机中,危机国货币供应泛滥引起的超级通货膨胀,制造者不是来自“四小龙”或“四小虎”自己,而是远在华盛顿美联储地下室里24小时不停工作的印钞机。 让我们听一听凯恩斯1919年在《和平的经济后果》针对通货膨胀所说的真话吧,“通过连续的通货膨胀过程,政府可以秘密地、不为人知地没收公民财富的一部分。用这种办法可以任意剥夺人民的财富,在使多数人贫穷的过程中,却使少数人暴富。没有任何手段能像它(通货膨胀)这样如此隐蔽和可靠地来颠覆现政权了。这个过程潜在地积聚了各种经济规律中的破坏因素,一百万人中也不见得能有一个人看得出问题的根源。” 至于亚洲金融危机中的牺牲者,可能永远也不知道,1997年“罔顾左右而言他”的格林斯潘,早在1966年在其还没有美联储主席头衔时发表的《黄金与经济自由》一文中,曾说过一段诚实得令人震惊的话: “在没有金本位的情况下,将没有任何办法来保护(人民的)储蓄不被通货膨胀所吞噬,将没有安全的财富栖身地。这就是那些福利统计学家激烈反对黄金的秘密。赤字财政简单地说就是没收财富的阴谋,而黄金挡住了这个阴险的过程,它充当着财产权的保护者。如果人们抓住了这一核心要点,就不难理解有人对金本位的恶意诽谤了。” 在这样一个现有体系中,显然,东亚的宿命几乎就是设计好的一场局,虽然在一开始,设局者并没有明确把矛头指向这些具体的国家。 华尔街-美国财政部轴心? 1998年4月6—25日,在亚洲金融危机依然肆虐的时刻,国务院研究室宏观经济研究司司长李晓西、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副秘书长易纲、南方证券副总裁牛仁亮和中行国际金融研究室副主任鄂志寰等人组成的“亚洲金融形势考察团”,踏上了对泰国、新加坡、印尼和韩国的考察道路。 因为危机期间中国给予了毫无保留的援助,泰国、印尼和韩国也给予考察团毫无保留的情况介绍。但是考察团尽力收集到的全部谈判文本中,唯独缺少了三份文件,这就是三国政府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所签订的秘密协议。 《商务周刊》调查的结果显示,每一份文件,至今直接阅读过的人不超过9个。之所以如此,缘于此文件对三国来说,都是近乎于当年鸦片战争中《南京条约》那样的“城下之盟”,永远属于民族的奇耻大辱。 尽管不知道三份秘密文件的具体内容,但前世界银行首席经济学家约瑟夫·斯蒂格利茨,这位因为说了太多真话而在美国前财政部长劳伦斯·萨默斯指示下被“强制退休”的经济学家,通过2000年4月《新共和》上发表的一篇《内部人:世界经济危机中我所知道的一切》,让我们知道了IMF和世界银行到底在亚洲金融危机中干了什么。 “我从1996年到2000年9月担任世界银行的首席经济学家,经历了半个世纪以来最严重的世界经济危机(亚洲金融风暴、拉美和俄罗斯金融危机)。我亲眼目睹了IMF和它的控制者美国财政部对这次危机的措施,我被惊呆了。” 这位200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发现,所有的亚洲金融危机受害国在等待IMF援手时都接到了同一份清单:首先是私有化,要求受援国将金融业、电信业、公用事业等国家战略产业彻底开放; 其次是资本市场自由化,意味着国际资本更加自由地流入和流出;再次是市场定价,IMF会提出对食品、饮用水和天然气等老百姓日常必需的产品大幅提价,最终的结果完全可以想象,大量的市民示威甚至暴动,资金四散奔逃,留下一片极其低廉的资产等待收购;最后是自由贸易,控制一国市场的机会向外资全面敞开。 更为困惑的是,这位克林顿政府的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转任世行首席经济学家后发现,IMF和美国财政部在国际上推行的政策,恰好与其国内政策追求相反。他写到:“我们在国内反对社会保障体系的私有化,然而我们却在国外提倡它;在国内我们反对平衡预算疗法,因为这会限制我们在经济下滑时使用扩张性财政政策,但在国外,当其他国家陷入衰退时,我们却强迫它们使用紧缩性财政政策;在国内,我们通过破产法来保护债务人,并且给予他们一个全新的开始,但在国外,我们把破产视为对贷款合同的肆意挑衅;在国内,我们认识到市场的局限性,并不相信市场原教旨主义,认为政府应该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但我们却在世界上其他国家推行市场原教旨主义……” 斯蒂格利茨最后在参与亚洲金融危机救助工作中发现了这其中的秘密:一个或隐或现、节奏匹配的华尔街—美国财政部轴心指挥着一切。当美国财政部指导着IMF组织的国际金融体系踹开一国市场大门后,华尔街上的金融公司就开始拥有了永远赚不完的钱。 “资本流入时,它们能够赚钱;接着,通过向东道国提供怎样管理资本流动的咨询服务,它们能够赚到更多的钱;当这些国家陷入危机后,它们通过重建方面提供的建议,还是能够赚取更多的钱;当泰国等国在美国财政部和IMF催促下将陷入麻烦的公司拍卖时,它们就以低价购买危机国家的公司; 有时它们在购买之后根本没有采取任何改革措施,而是等到经济恢复时,再把这些公司回售给泰国人。因此,无论情况如何变化,华尔街总是能够赚钱。” 在他看来,与危机国签订的协议背后拥挤了太多的利益,“尽管我们对衍生产品和投机资本将带来怎样的不稳定心知肚明,我们迫使外国开放它们的资本市场,让我们的衍生产品和投机资本进入这些市场,因为华尔街想要这样,而且华尔街想要的比它们可能获得的还要多。” 如果你认为斯蒂格利茨说得太多了,那我们听听美国顶尖的贸易理论自由派经济学家贾格迪什·巴格沃蒂的判断。这位前关贸总协定(GATT)总干事阿瑟·邓克尔的经济政策顾问,积极为WTO推动自由贸易做理论准备的哥伦比亚大学教授,6月7日再也看不下去来自华尔街的美国财政部长保尔森在中美战略经济对话中过于活跃的身影。 他在接受英国《金融时报》采访时提到:“我依然不明白的是,尽管与前任相比已经取得巨大进步,但保尔森继续要求中国进行金融改革,这有什么意义?在这件事上,中国人一定会从自己的利益出发做出决定,他们会对自己的利益进行评估。为什么保尔森对此这么感兴趣?这可能就是被我称为‘财政部—华尔街联合体’的一部分。但对高盛有利的也会对美国有利吗?更贴切地说,就会对全球经济有利吗?我对此表示怀疑。” 在他看来,太多的美国财政部长认为他们是华尔街的部长,“华尔街之所以对华盛顿具有超凡的影响力,原因很简单,趣味相投、地位显赫的各界名流形成了一个小圈子,他们大多来自华尔街、财政部、国务院、IMF以及世界银行等著名的机构”。 这当然是公开的秘密。例如,美国前财政部长鲁宾来自高盛,现在又去了花旗;阿特曼来从华尔街来到财政部,接着又回去了;老布什的财政部长尼古拉斯·布雷迪现在重操金融旧业;前世行行长沃尔芬森原本就是华尔街投资银行家;保尔森的前任约翰·诺斯现在掌管全球领先的私人投资基金Cerberus资产管理公司;刚刚履任世行行长的罗伯特·佐利克前一个身份是高盛集团副董事长,更前一个是美国副国务卿……更不用说现财政部长保尔森的高盛前董事长身份。 斯蒂格利茨曾经愤懑地指出,冷战后,全球领袖的权杖落到了美国手中,可无论是克林顿还是小布什,美国政府并没有令全球信服的新眼光,但华尔街有:它们看到了更多的赢利机会,在它们看来,政府应该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帮助它们打开海外市场入口,而美国政府在海外推行的政策框架就是要能够帮助华尔街向海外大举扩张的框架。 对此,亚洲金融危机发生后的一切已经给予了完美诠释,而资产价格膨胀、人民币“天下围攻”的中国,已经被瞄准为最新也可能是最壮观的华尔街“盛宴”。 又是IMF走上了前台。6月15日,IMF通过了《对成员国政策的双边监督决定》。根据该法律框架,IMF无须证明一国是否存在操纵汇率的主观故意,只要其政策造成“汇率根本性失衡”或“大规模、长期的经常账户逆差或顺差”的后果,IMF就可以认定该国操纵汇率。6月20日和25日,中国人民银行罕见地一周内两次表明其“保留和遗憾态度”,向IMF提出抗议。 但保尔森坚决支持IMF。他说:“这一改革将允许IMF对一些领域进行更严格的监督,例如不够灵活的汇率。”显然,华尔街和美国财政部已经相信,该是祭出IMF这个“法宝”的时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