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道玉 1933年11月生于湖北枣阳。1977年出任教育部高教司司长,积极推动高考制度的恢复,是教育战线拨乱反正的倡导者和开路先锋。1981~1988年担任武汉大学校长,是当时中国高等院校中最年轻的校长。任内倡导自由民主的校园文化,推动学分制、主辅修制、插班生制、导师制、贷学金制、学术假制等改革,领风气之先,拉开了中国高教改革的序幕,被誉为“武大的蔡元培”。多次放弃出任高官的机会,曾坚辞团中央书记、教育部部长和武汉市市长人选。现任刘道玉教育基金会会长。
当记者拟就当代大学精神的失落和体制弊端等问题采访刘老时,刘老发来了电邮:“其实,我是很普通的一个教育工作者,只是对教育改革情有独钟,对我国教育存在的诸多严重问题甚为忧虑。我们这些经过50年代‘大跃进’的人,对那时的浮夸风和瞎指挥记忆犹新。可是,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的‘新的教育大跃进’比那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的学风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其危害将会殃及几代人。每思及此,我都痛心疾首,万般无奈,因为现在教育领导部门已没有明白人了。 两次冒进的形式和危害性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1958年的‘大跃进’已经作了结论,也作了检讨;而这一次‘大跃进’,教育部门至今不肯认错,这是非常可悲的。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呼吁,要挞伐,就像杜鹃一样,喊出的是声声啼血忧天泪!”
高校“大跃进”害苦学生
《同舟共进》:您严厉抨击近年高等教育的“大跃进”。如今大学毕业生就业困难,与这个有没有关系?
刘道玉:大学毕业生就业困难,不仅造成了巨大的教育资源浪费,而且产生了严重的社会问题。造成这个问题的直接原因是高等教育“大跃进”,是教育部决策的失误。近年来,我国经济发展速度大体控制在10%左右,可是大学扩招速度平均为25%,最高的年份竟然达到49%。发达国家大学大众化经历了半个世纪,而中国用8年时间就实现了大众化,这不是冒进和浮夸又是什么?大学扩招超过经济发展速度15个百分点,怎能不造成就业困难?
我国研究生在校人数已经超过100万,为世界之最,这是以牺牲质量来换数量。然而,教育部的一位官员不仅不反省扩招的问题,反而说我国研究生教育用10年走过了西方国家100年的道路,显示出盲目沾沾自喜的样子,这说明我国教育决策当局是如何的不清醒!
根据经济发展的需要,大学适当扩招是必要的。但是,教育部在大学扩招上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扩招的幅度太大,如果与经济增长的速度相适应,也许不会造成那么大的就业压力;二是不应当强迫重点大学扩招,因为它们是培养少量的理论与研究人才的,是肩负着提高任务的。大学扩招主要是普通大学和民办大学的任务,本来扩招是民办大学发展的机遇。可是,由于教育部决策的失误,既占用了重点大学的资源,降低了重点大学的质量,又挤压了民办大学的生源。
高等教育的质量危机、学风危机、财经危机
《同舟共进》:有权威调查显示,全国近八成民众对教育总体情况不满意。许多人对高等教育的种种乱象痛心疾首。您曾说,高等教育的危机,15年后会更明显,那么现在危机已经开始出现了吗?
刘道玉:一个时期以来,大学乃至整个教育都是国民舆论的中心。可是,对教育的看法却存在截然相反的两种观点:一方面是广大的群众,他们对教育腐败、乱收费、择校风、办班风、假引进、盲目扩招、教学质量下降、论文剽窃、贪大求全、大肆扩张校园、大兴豪华高楼等极为不满,甚至到了民怨沸腾的程度;另一方面,国家教育当局却自我感觉良好,通过形势报告和利用各种场合大唱赞歌,各种教育工程一个接一个推出,人造一流大学运动如火如荼……西方一位哲人说过,看问题的角度与看问题的方法一样重要,我想问题就出在这里。既然80%的民众不满意,那自我感觉良好的根据又是什么呢?严峻的事实,应当引起国家教育当局的深刻反思,再不能自欺欺人了!
教育是一项特殊的公益事业,具有潜在性、连锁性和迟效性的特点,所以目前大学教育中的乱象隐藏着极大的危机。1958年“大跃进”的教训,我们不应忘记。上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的高等教育“大跃进”,已经持续了8年,高等教育的危机正是这次教育“大跃进”造成的。我曾经说过,我国高等教育的危机,15年以后将会彰显出来。比如,这些年培养的几千万大学毕业生和几百万研究生,与过去相比质量大大下降了,他们当中的不少人又将会从事教育和科学研究工作,这就会造成人才在低层次上的恶性循环,它恰恰是教育潜在性、迟效性和连锁性的反映,是很多人不易察觉的危机。
高等教育的危机主要表现在:质量危机、学风危机和财经危机。
首先是质量危机。近十年,我国高等教育飞速发展,大学规模急剧膨胀,现在几乎所有的大学都是门类齐全的万人大学了。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是世界顶尖大学之一,该校本科只有4760人,研究生仅有2031人,至今没有商学院、法学院和医学院。它的成功秘诀是什么?用校长雪莉·蒂尔曼女士的话来说,就是“不贪大求全”、“小就是美”,集中全部精力和资源做好两件事:一是非常严格的本科教育;二是非常学术化的研究生教育,要把这两件事做到极致。这种办校理念和治校作风,是我国大学绝对没有的,也是值得我国每一所大学认真学习的。
为什么一方面大学毕业生找不到工作,而另一方面用人单位又聘不到所需要的人?这不明摆着是人才的质量问题吗!我就知道两个具体的例子:一是某公司聘用了20多个大学毕业生,包括博士、硕士,但是一年之后被辞退只剩下一个。另外一家杂志社,聘用了多名大学毕业生做编辑,但主编告诉我,他们的水平还不如解放初期的高中毕业生。我们应当看到,质量危机的影响是深远的:大量不合格的毕业生将在未来30~40年内影响我们的教育、科学、文化和企业的发展,最终将影响创新型国家的建设。
其次是学风危机。从整体上说,现在大学的学风非常糟糕,浮躁、浮夸、肤浅,追名逐利、立竿见影、急功近利的实用主义成了不少人的人生哲学。于是,学术剽窃,论文造假,成果鉴定走过场,论文答辩讲人情,甚至连申请博士生导师和院士也有人行贿。教授本来是很受人尊敬的教职,只有那些身正学高的人才能获得这种职称。可是,由于各校相互攀比教授、研究生学位培养点的数量,于是教授扒堆,不少硕士、博士点滥竽充数。虽然造假的是少数人,但影响是恶劣的,少有人抵制这些歪风邪气,甚至还有领导包庇。学风像是人体的元气,如果大伤了元气病就没法治,而学风坏了,遗患将会殃及数代人。
再次是财经危机。中国社会科学院和媒体陆续披露了高等学校贷款的情况,显示出不少大学已经陷入严重的财经危机。高额贷款是怎么造成的呢?是大学合并造成的,是贪大求洋和互相攀比带来的恶果。据报道,不少大学都建了豪华高楼、宾馆、豪华校门、观光电梯、像商场一样的地下停车场、宽阔的办公室,正副校级干部甚至连校长助理都配有专车,等等。现在,我国大学的校园面积、豪华大楼、教授的办公室恐怕都是世界一流了,可是我们培养的人才和研究成果却无法与国外相比。必须指出,我国大学与西方私立大学不同,我们是靠国家财政拨款。我们一些人把“勤俭办校”的优良传统忘得一干二净,以这种败家子的作风来办学,纳税人怎么能够供养得起呢?
实际上,这三大危机已经形成了连环套,互相影响。比如,为了解决大量财经赤字,必然要求教师去创收,据说某些大学就规定2007年为创收年。这样一来,又将出现“产业化”趋势,也必然影响学风和教育质量。看来,我国高等教育又将陷入另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而且将长期不能自拔。
对待危机必须正视,回避是无济于事的。因此,我国教育最高当局应当树立危机意识,尽快遏制高等教育的“大跃进”,下大决心整顿不良学风,及时处理大学合并、升格、扩招带来的一系列严重问题,大力发扬艰苦朴素和勤俭办校的优良传统。必要时,甚至可让一些大学破产或拍卖给国内外的投资家,这样既可以减轻国家的负担,又有利于发展真正意义上的私立大学。经过持久的努力,最终使我国高等教育步入良性循环,这是全国人民所期盼的,也是我们大学办学者应尽的职责。
中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私立大学
《同舟共进》:前几年您曾参与创办了一所民办学校,实践自己的教育理想,可最终还是以遗憾的结局收场。中国教育应当说就是从民办教育开始的,孔子当年授业解惑,就是“民办教育”。但目前民办教育发展很曲折,您怎样看待民办教育在中国的发展?一流的私立大学什么时候会在中国产生?
刘道玉:什么是民办大学?这本来就是一个十分模糊的概念,也许是为了忌讳“私”字而生造出来的概念。显然我国是回避私立大学的,这是左倾思想的表现。
私立大学是与私人教育投资者或教育投资金融家联系在一起的,我国之所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私立大学,就是因为没有私人教育投资家和捐款兴办大学的慈善家,倒是不乏利用教育赚钱的商人。
目前,我国所谓的民办大学有三类:一是经过批准的本科民办大学(或学院),这是很少的;二是民办的专科职业学院,这是大量的;三是所谓的独立学院,现在全国共有252所。前两种民办大学条件有限,难成气候,恐怕100年内也出现不了像美国那样的私立大学,因为教育部门从根子上对民办大学就是歧视、限制和打压的。
再说独立学院,这本身就是一种政策上的误导。一位老教育家问教育部某主要领导人:为什么要搞独立学院?这位负责人说:老百姓都想让孩子上好的大学,重点大学又容纳不下,所以创办独立学院缓解矛盾。也有人说,创办独立学院是改革创新。果真如此吗?那改革在什么地方呢?创新又新在何处呢?我看那些倡导者也说不清楚。
让我们看一看那些独立学院的身世,它们大多是由重点大学创办的,有些重点大学办了两所甚至三所独立学院。也有些新组建的地方“航空母舰”大学,本来羽毛尚未丰满,也办起了独立学院。什么叫独立学院?独立在哪些方面?其实,它完全是一种利益的结合,私人业主利用办独立学院赚钱,而某些重点大学靠卖校牌“坐地分赃”。
现在看来,独立学院已经埋藏着诸多隐患:一是误导了学生和家长,他们还以为上了重点大学呢!二是严重影响了重点大学的声誉,实际上这是变相卖校牌和文凭;三是造成了这类大学性质不明、产权难分的混乱局面,今后还可能出现法律纠纷。为了使我国私立大学独立健康地成长,为了维护重点大学的声誉,必须割断连接独立学院与重点大学的脐带,这是迟早都要做的,早做比晚做更有利。
做一个心无旁骛的“整个的校长”
《同舟共进》:您是很多人至今怀念的老校长。您认为,一个合格的校长,应该是什么样的?
刘道玉:根据研究,我曾经把中国近代大学校长归纳为三种类型:一是学者化的职业校长,自我国大学诞生到1949年间均属这个类型,这类校长都是留学西方国家的,获得博士学位,但都不再从事教学和学术研究,以专事校长为己任;二是革命化的职业校长,自解放后到上世纪80年代末大多属于这个类型。这些校长大多是五四或一二·九运动的知识分子,他们既受到了良好的高等教育,又经历了革命战争的锻炼,从实践中成为有经验的教育家,专司大学领导之职; 三是双肩挑的学者型校长,自上世纪90年代后都是这个类型。他们有的是院士,有的是博士生导师,起码是个教授。他们既要领导大学,又要教学、科研和指导研究生,身兼多职,是“命分式”(陶行知语)校长。对这几种类型校长,我的看法是:革命化职业校长是一定历史时期形成的,今后不会再有,双肩挑的校长是不可取的,唯有学者化的职业校长才是我国大学今后必然的选择。
一个大学校长需具备多种素质,如热爱教育、懂得教育学、尊重教育规律;有理想、富有改革创新精神;注重调查研究,善于决策与管理;任劳任怨,具有献身教育的牺牲精神;爱才若渴,知人善任;能够倾听教师与学生的意见,做到从善如流等。总之,一个大学校长必须是教育家,一流大学校长必须是一流教育家。
陶行知先生70多年前深刻地指出:“做一个校长,谈何容易!说得小一些,他关系到千百人学业前途;说得大一些,他关系到国家与学术的兴衰,这种事业之责任不值得一个整个的人去担负吗?”他又说:“试问:世界上有几个第一流的学校是命分式的校长创造出来的?”这是陶行知先生的忠言,希望组织人事部门端正遴选大学校长的指导思想,把大学校长遴选权交给大学的教授们,把真正的教育家选拔到领导岗位上来。同时,也奉劝现在担任大学领导的工作者,在“鱼与熊掌”之间作出选择,要么做一个严谨和专心致志的学者,要么做一个心无旁骛的“整个的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