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过名山秀峰,去过苏州园林,欣赏过大江南北许多千姿百态之树,但是没有一棵树能嵌进我的记忆。唯有一棵我少年时代熟识的老榆树却常叫我思念不已。
那是一棵长在我故乡山野里的树。
那是一棵九死一生从灾难中活下来的树。
六十年代初,国家遭受三年自然灾害时的一个冬天,正当饥饿无情地肆虐人们的时候,刚念初中的我为了替父母解忧和换取自己的读书费用,在寒假里,与邻居小伙伴到故乡小镇北面十里之遥的大山里去砍柴。在山脚下的路旁,我见到了一棵老榆树。
这棵老榆树太老了。它露出地面的几条粗根,盘错蜿蜒,被车碾人踏磨得光光的。极粗的树干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结包和累累瘢痕,底部烂出一个朽洞。树皮绽裂之处裸露着灰白色的木质。它伸向半空密密匝匝的大小枝杈,有几枝枯死年久,黑漆漆的。可是,看上去它却苍老而不失凛然,古迈而不失刚健。老干虬枝,状若游龙,在半空分叉出粗细不一的枝节。结包堆积成的树疙瘩极似健美运动员身上隆起的肌肉,有力的支撑着上面庞大的树冠。我第一次见到它,就产生了一种面对慈祥老者般的景仰之情。每次我驾着满载烧柴的爬犁从白雪皑皑的山上跑下来,在老榆树下歇脚吃干粮时,总是仔细打量它,似乎它会启迪我些什么。
那年刚进腊月,许多人家连掺糠掺菜的干粮也拿不出来了。听说榆树皮能充饥,进山的人都把手伸向了老榆树。看着体无完肤的老榆树,我真担心它毁于这场劫难。然而翌年春天老榆树不仅没枯亡,而且在一些活下来的枝条上结出一串串绿盈盈的榆钱儿。结果它因此又被饥肠辘辘的人们把残存的枝干攀折得七零八落。我和小伙伴们在老榆树下放下柴担用甜丝丝的榆钱儿塞圆了肚子之后,便又一次担心起老榆树的命运来。我以为老榆树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生命很脆弱。但是,叫我惊奇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它不仅活了下来,而且从残枝断杈处又冒出一丛丛嫩枝新叶。到我读初三时,这些枝叶会合幸免遇难的枝节,渐渐地又撑起了庞大的树冠,在高旷的蓝天下,又孜孜不息地展示出它的壮美风姿。它把苦难圈进年轮,把希望伸向天空,硬是凭着顽强的生机重现了自己苍劲的形象。
自此以后,我每次进山,都要深情地注视老榆树几眼。我思想的触角同老榆树的根盘结在一起,在大山脚下向那滋润生命的地方延伸着。
后来,我到县城读高中离开了故乡,就久违了老榆树,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我对老榆树的思念之情有增无减,老榆树的形象已刀刻斧凿般留在了我脑海里,我常常沿着梦境走回故乡大山山脚下,仰视我心中的树。逆境教树求生,困难教我立志。经历了人生若干风风雨雨,我终于明白,几十年来我之所以念念不忘老榆树,是因为我少年时代与老榆树经历了同样的生命洗礼啊!
去年秋天,我耐不住对老榆树的思念之情,给大山下小村庄的一个同学去信,打听老榆树近况。老同学告诉我,老榆树还活着。它的命真大,两年前的一次泥石流几乎毁掉了它周围所有的树木,可是老榆树却岿然而立,依然守望着那片山野。我读着信又一次想到,天地萌生万物,大自然对有生命的东西赋予的求生力量何等强烈,这种力量大的无法抵御。只要有一线生机,它们都不放弃生存。原来,在超越痛苦和苦难之后,老榆树也是那么自信啊!
我感激老榆树。 我一定找个时间回故乡去重访老榆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