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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 轮
山间一老树，苍虬劲拔，枝繁叶茂，忽天降霹雳，老树仆倒尘埃。
祖孙二人立于老树桩旁。老祖仰首白云，负手而立；小孙蹲于桩侧，轻抚桩面曰：“此桩何来诸多圈印？”祖答曰：“此年轮也，一圈即为一年，一年即为一圈。”孙曰：“树干中空，何故？”祖曰：“风侵雨蚀，虫啄鸟扰，老树垂朽，安得不空！”孙复曰：“何以年轮皆为圆形而非他状？”祖曰：“循环往复，此消彼连，人犹如此，树何以堪！”孙不解，旋逐蝶折枝，嬉笑而去。
越明年，孙伏身案上灯下，一烛曳于风中，孤影摇于墙上。祖曰：“胡不寐？”孙曰：“阅书至酣处，不忍释手。”祖曰：“是何书也，引人竟至于斯？！”孙曰：“《红楼梦》。”祖惊曰：“人云‘老不读三国，恐老而似奸；少不读水浒，畏壮而谋乱。’汝幼童也，安敢读此书？”孙曰：“吾欲效宝玉，翩翩浊世佳公子，身在脂粉心如莲。”祖怒曰：“然则汝欲求何女为偶？”孙朗笑曰：“自是黛玉无疑，其质如弱柳，心似芳兰，出尘入世，持净保洁；宝钗世故老成，吾不喜也。”祖嗔目夺书，焚于烛上，老泪横流。
是夜，村中鸡鸣，道畔犬吠，隐有号啕之声。
白云苍狗，逝者如斯，昔日小童，今已少年。
星辰犹在，钩月中天，少年振衣而起，推门扉，入庭院，秉剑舞于寒夜晨星之中，一轮银光，恰似天河倒泻；双目微睁，犹如烛炬突燃。屋中祖诧曰：“何事起早？”少年扬眉道：“近读史有得，不欲坐困孤村，自此闻鸡起舞，愿效击楫中流。”老祖咳道：“子欲何为？！”少年微微笑曰：“投笔从戎，舍生取义，卫土保国，方不负七尺昂藏，丈夫心胸。”老人旋出门，举剑于颈曰：“父母在，不远游。尔父母早亡，唯余老夫偷生，恐羁绊君日后之伟业，不若今日死于此，君明日远游可也！”少年骇然跪倒，颤声曰：“好男儿志在四方，孩儿十载寒暑，兼修文武，不欲独善其身，志在兼济天下，非敢存忘祖之念也。”老祖引剑横拖，颈上血溅，怒曰：“天下事自有天下人为之，尔井底之蛙，知世上几多高山流水，几多岳隐峰现？老夫昔年快意北疆，今朝残隐南山；尔父母当年侠侣鸳鸯，名动直达天听，奈何丧于宵小之手。汝黄口竖子，焉敢妄自托大？！”少年大哭曰：“孩儿谨遵祖训。”
红日东升，万里无云，天际雷鸣，暴雨忽降，村中均关门闭户，一任雨泻如注。雨中隐含剑声呜咽，人声啜泣。
荏苒廿载，老祖驾鹤，少年已不惑，娶得良妻，知书达礼，比宝钗略有逊色，强黛玉何止千里。膝下一双儿女，温文尔雅，既不读红楼，亦不舞刀剑，八股文章有如花团锦簇，大长村中志气。
不惑语妻曰：“家中断炊经日，余须眉壮年，度日如此，直欲愧杀。”妻曰：“天将降大任也，何愧之有？待妾村中洗衣，夫君塾内教读，粗茶淡饭，亦可度日。”不惑凝妻良久，强颜道：“也罢。今日除夕，愚有春联一首，聊作笑资。”乃挥毫曰：“昔日吴下阿蒙，浑浑噩噩，偏欲凛凛济世；今日村中老儒，唯唯诺诺，怎堪碌碌无为。”横批曰：“悔不当初。”写罢凝噎。妻曼语曰：“妾无才思，借古联一副以勉君耳。”摇莲步，扶云鬓，就香墨，挥紫毫，草就一联曰：“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八百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横批曰：“事有可为。”二人执手相看，隐有泪痕。其子见状哽咽道：“儿有一谐联，愿博二位大人一笑。”遂一草而就，乃曰：“无权无势无学问，聊天聊地聊女人。”横批为：“无聊之至。”不惑视联，良久不语。妻怒视其子，有不悦之色。其女道：“父亲生平，小女亦略晓一二，拟就一联，望勿怒。”乃书曰：“子建才思，祖逖侠情，本当经天纬地，也愿位列三卿，名动九城，奈何云横秦岭；仲永早衰，江郎才尽，纵想邀月摘星，复欲信马六合，平步八荒，恰似雪拥蓝关。”横批曰：“恨水常东。”不惑观之，朗声长笑，状若疯狂。妻涕下，颤声语其女曰：“汝欲辱尔父乎？”儿女对望一眼，双双跪泣曰：“吾等欲承父志，一游天下，以求闻达于世，不愿荒老于村，只小试牛刀可也。”夫妻大怒，各笞子女数十，四人俱泪下，儿女不敢复提出游之议。
翌日雪上，不惑门上张贴一联曰：“爆竹声声辞旧岁，锣鼓阵阵迎新春。”横批曰：“年复一年。”是时，彤云密布，朔风大起，飞沙走石，不见天日。
韶华易逝，寒暑难留，昔年不惑，今古稀矣，虽无鹤发童颜，却也身康体健。天伦有乐，儿孙满堂，惜无拔萃之属，尽多中庸之流。
古稀怅然，曰：“昔年冠盖满琼楼，也曾粪土万户侯。少年振剑刺青天，未敢翻身已碰头。桃李如云困孤村，蝼蚁蜂聚使人愁。破帽遮颜过闹市，生子惜无孙仲谋。呜呼，世上本多仲谋，叹可成仲谋之事者，有几人哉！”
古稀凝眉、屏气、扶鞘、拔剑、疾刺，剑出如风，势若矫龙，刺死蚂蚁一只。古稀凝蚁泪下，旋复大笑，笑中含泪，泪中泣血，血溅于地，艳若桃花。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村中不见炊烟，难闻鸡犬，偏有三星高照，四世同堂，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正是：唯有太平称盛世，虽无歌舞也升平。
古稀牵一小童行走林间。忽见一老树新桩，古稀仰首白云，负手而立，小童伏于桩畔，轻抚桩面，不解曰：“此桩何来诸多圈印？”古稀木然，遥思，唏嘘，俄倾仆倒，喃喃曰：“此，年轮也！”
老酒有感，书于公元二零零二年十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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