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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6 19:06:3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活佛的一天  
作者:晏礼中 来源:《生活》杂志 日期:2009-3-24 13:41:15 点击:127
 


昨晚,他为这事打了一卦。卦象是火焰一样的花,

这花预示着什么样的代价,他不得而知,但打卦时,他的眼皮一直猛烈地跳着。




屋里很热,巴西活佛感觉快要出汗了。半小时前,徒弟益西进屋来往火炉里倒了一簸箕牛粪,坐了一壶水,现在,火越烧越旺,壶嘴里的水汽也越喷越高了。

  巴西活佛把窗户推开一道小缝,刺骨的寒气便钻了进来,扑到他脸上。

  院子里黑黝黝的,天还没亮。

  这些天来,他的睡眠就像昆虫的休息一样警醒而不踏实。他害怕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害怕听到有人告诉他,两边的人已经打起来了,死伤了多少多少……

  楼下的桑丹已经起了,脚步声在寂静中若隐若现。每天凌晨五点,桑丹都会爬起来跑去对面半山腰的经堂念经学习。一年四季,天天如此。桑丹是巴西活佛的另一个徒弟,一个勤奋的喇嘛。

  巴西活佛拉上窗户,也准备起床。他将黄色的衬衣套进自己魁梧的身体,黄色衬衣,这是只有活佛才有权利穿的。他记得索南顿珠第一次将黄衬衣捧到他面前时,这位老喇嘛说:“活佛啊—有人要你展开双臂从山上跳下去,你会说你不能飞。因为你知道自己不能飞,就像你知道自己躲不进牦牛角一样。但是,如果你睡着了,你便能飞,因为‘梦’是你的缘。现在,人们跪下来请你摸顶赐福消灾,你会觉得紧张,因为你担心自己的道行低微,但如果你穿上了这件黄衬衣,你就不用再担心自己的修行不够了,因为‘活佛’是你的缘。”

  顿珠老喇嘛是第七世巴西活佛的徒弟,是找到他并让他知道,自己其实是第七世巴西活佛的转世灵童,第八世巴西活佛的那个人。

  二

他记得1994年那个冬天。冰凉的雨水从天淅沥地下了一上午,到下午时,雨变成了雪,雪落到地上又变成了水。黄昏时,顿珠老喇嘛和随从们的马匹就踩着路上的一汪汪雪水叭叽叭叽地来了。

  他们到他家时,他还在睡觉。他本不该在家睡觉的,因为他当时已经在采日玛寺出家当了喇嘛,这时该在寺里念经才对。但他前几天肚子疼,寺里的喇嘛们为他念经下药都没有效。他便听了一个村民的偏方,骑马跑去若尔盖县的一个地方喝井水,果真,喝了三天井水后,肚子不疼了。这时候,他莫明其妙地想回家,便骑着马回了家。早上骑的马,下午才到,他累极了,便上床休息。

  他是被舅舅从里屋刚睡暖和的床上拖起来的。

  舅舅说,外面有几个郎木寺的喇嘛去采日玛寺找你,没找到,便又找到家里来了。

  他揉着惺忪的双眼,感觉很奇怪,他觉得也许他们找错人了,郎木寺离这里有一百多公里,他并不认识那边的人。

  他披裹好紫红色的袈裟,洗了洗脸,来到了外屋。第一次见到了顿珠老喇嘛。

  他记得顿珠老喇嘛刚见到他时,激动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边抿出嘴角的笑,一边使劲儿地擦眼泪。缓了半天,顿珠老喇嘛才哽咽地说:“我们是从碌曲县郎木寺来的,我是七世巴西活佛的徒弟,而你是第七世巴西活佛的转世灵童,是我们郎木寺的第八世巴西活佛。”

  他感到心脏一阵紧缩,自己是转世灵童,是活佛?紧张的感觉持续着。一般而言,活佛,无论他的转世灵童选自贵族家,还是贫苦的牧民家,出生时都是奇特的。他脑海里这时才闪现出奶奶曾告诉过他的一段话,奶奶说,他出生在5月的一天,降生时,他的身体包着一层软软的透明的壳,像鸡蛋一样。那天,天边出现了彩虹,还下了点雪,在牧场上吃草的牛羊中午是从不回家的,但那天中午,他家的几百头牛羊全都自己回来了,还一直叫着。这是他在12岁时,奶奶告诉他的。奶奶说,自己的弟弟,也就是他爸爸的舅舅曾是活佛,不过在1959年时圆寂了,文革期间,家里人一直把活佛的袈裟藏在屋后的牛粪堆里,他刚出生时,奇异的现象也曾让家里想过他会不会是哪位活佛的转世灵童,但等到12岁都没人来找,看来就不是了。

  顿珠老喇嘛从包裹里拿出了七世巴西活佛的照片,袈裟,法器。他以为他们要他选,按照黄教的规矩,要取出前世活佛用过的遗物数件,放置在被选的灵童面前,看是否拿取前世活佛用过之物。如果取对了,就证明的确是前世活佛的转生。

  顿珠老喇嘛并没有让他选,只是告诉他,这些是他的前世活佛留下来的遗物,他捧着这些东西,倒也没有觉得特别亲切。他又看了看七世巴西活佛的照片,倒是觉得有些面熟。

  他问顿珠老喇嘛是怎么找到他的?顿珠老喇嘛说,是按照七世巴西活佛圆寂前预示的征兆,经郎木寺有地位的寺主、大堪布等降神抽签算卦后找来的。本应该十几年前就找到他的,但文革耽误了,所以,让他这个灵童自己在世间长了十多年。

  他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一个年轻喇嘛会和转世灵童联系在一起。但他知道,灵童一旦择定,便会迎入寺院在全封闭的佛教氛围中成长,从小学习显、密经典,在严格的佛教戒律下,在高僧的指导下习经修炼,直到学业合格圆满,到一定年龄开始主持教务。如果他是活佛,他现在的年龄应该要出来主持教务了,但他还未受过一天的灵童教育。从12岁出家当小喇嘛开始,他就没觉得自己勤奋刻苦过。他是在1982年的冬天出家的。跟其他出家人不同的是,他的小喇嘛生涯并没有开始于寺庙里。藏历9月22日,在一个吉祥的日子里,他被奶奶送去了一个亲戚家。亲戚过去是喇嘛,文革时,被迫还了俗,便一直待在家里。后来,宗教政策放宽了,人们又可以出家了,但采日玛村还没有寺院,这位亲戚家就成了家庭寺院,人们把自家最乖巧聪明的小孩送来这里,住在这里,跟这位亲戚学习念经,亲戚也按照出家人的戒律要求他们。亲戚说,你们现在受的是36戒,等将来到了真正的寺院里就要守252戒了。他从小就是调皮捣蛋的。只要亲戚外出办事,他就会去草原上降伏那些特别烈性的马,去那些大人不让去的河里游泳,去爬那些没人敢爬的高墙。他经常因为念经时打瞌睡,而被亲戚甩过来的用黑色轮胎条做成的鞭子打醒。亲戚说,你如此懒惰,等将来到了寺院里,打在身上的可就不是我的轮胎条,而是铁棒喇嘛手中的铁棒了。

  他不想当活佛。在郎木寺那边,自己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而且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不够资格。他觉得如果当了活佛,别人会对他敬而远之,他也不知该如何跟亲戚,朋友说话,原来一起学习一起玩的喇嘛,见了他,也只会恭恭敬敬地给他鞠躬。因为他见到活佛时,便是这样。是的,即便当活佛能给他自己和家庭带来莫大的荣耀,他也不想当。他的爷爷奶奶已经过世了。他有1个哥哥,4个弟弟和4个妹妹。母亲卓玛在生第11个小孩时过世了,那年他16岁。两年后,父亲丹珠也过世了,据说得的是一种很严重的胃病。

  他对顿珠老喇嘛说,对不起,您吃点东西就回去吧,我不想当活佛,也没资格当活佛。

  顿珠老喇嘛深切地望着他说,活佛啊,这活佛不是想当就能当,想不当就能不当的。你是活佛,这是你的前世注定的。在紫红色的袈裟里穿上黄色的衬衣,他就不是你自己了,你也不能再想你自己了,你要想的只有众生。不管你学佛修行是深是浅,你都已经成为了众多神佛在这片土地上的代表。

  三

“活佛,早上吃点什么?”听到巴西活佛起床,徒弟益西问道。“糌粑。”他说。听到他说“糌粑”,益西很高兴。每次早上要吃糌粑,就意味着今天要出门。而只有他出门,益西才能开车。益西不仅是他的侍者,也是他的司机。他曾经有七八个徒弟,但他又把他们都送走了。他觉
 得这些被寺院挑选来伺候他的喇嘛,都是优秀的喇嘛。他不能为了让自己生活得更舒服,而耽误了这些年轻僧人的修行。他的房子也是最简朴的,他从来不曾为这房子做过任何装修,他觉得,房子装修得越好,就越要多人维护,房屋只要能睡觉,生活只要能维持就行了。他不能为了让自己享受,而让别人辛苦。当了活佛就不能再想着自己了,他记得顿珠老喇嘛说的话。

  在把装有青稞面、酥油、盐和其他一些佐料的小木箱送进屋后,益西兴高采烈地冲到楼下开始擦洗车子。那是辆白色的丰田凯美瑞轿车,他几个做生意的朋友凑钱送的。他们说,活佛整天在外面帮助别人,老是找人包车不行,得有辆自己的车。尽管很多人都说这边的地形买越野车合适,但他还是买了轿车,因为车子是益西挑的,益西喜欢轿车。益西从9岁开始就跟着他,就像他儿子一样。他觉得自己欠益西的。桑丹能够每天去学习,而益西不能,益西得每天伺候他,跟着他东奔西走。所以,益西想要的东西,他总是能满足的尽量满足。

  吃糌粑前,他开始做早课。自从当了活佛之后,他便是一个人做早课,一个人念经。他怀念在采日玛寺当小喇嘛时,在经堂念经的场景。那时候,大家一起念经,一起辩经。藏传佛教的修行是有次第之分的,十一个等级,一个等级要学3年,一个内容也会辩经辩3年。每次寺里举行通宵辩经大会,他都会特别兴奋,他还记得自己那时最喜欢辩的话题是:在阿弥陀佛的净土世界,一片菩提树叶有多大?一片菩提叶上可以住下多少得到善果的菩萨?

  他记得在月光下,天寒地冻的时候,他总是大汗淋漓。他的脑子总是越来越清晰,他把佛珠套进手臂,开始妙语连珠,让辩经的节奏越来越快,让观战的喇嘛越来越多,圈子越来越小。

  今天早上,他手捧经卷,感到心口发烫。佛祖说经卷里藏着智慧和慈悲。可这件事,他已经调解了好几次,还是没有任何进展。黑头藏民们的法律意识淡薄,他们不怕触犯律法,或是遭受什么样的处置,他们并不把那些印在纸上的规矩放在心里,活佛的话,即使不用书写也是至高无上的,比任何条条款款都有效力。他们怕得不到活佛的祝福。但这一次,他们似乎都不太听话。尽管他们见了他,依旧是跪下来,献上哈达,敬上茶,一边说着尊敬的话,一边用额头来触碰他的手,但他们对他的调解方案仍是不断地婉言谢绝。

  昨晚,他曾为了这事打了一卦。卦象是火焰一样的花,这花预示着什么样的代价,他不得而知,但打卦时,他的眼皮一直猛烈地跳着。

  四

巴西活佛换上一双绣着绿边的黑色毡靴,这是和尚专门的靴子。益西不爱穿这种靴子,觉得笨重。益西喜欢旅游鞋。每次到大点的地方,益西都要买双旅游鞋,对喇嘛来说,紫红色的袈裟全是一样,唯一能变化花样的,就只有鞋。益西知道,今天要去玛曲县城,自己又能去买鞋了。

  吃过糌粑,巴西活佛站在二楼的楼梯上。远处,太阳的光辉已经洒到那片葱茏茂密的松林上,近处,清晨的白龙江雾气腾腾,江水在晨曦中闪闪发光。尽管它名字气派,但事实上,作为嘉陵江的源头,它只是一条不足2米宽的小溪。小溪的北边是甘肃,南边是四川,属于甘肃的“安多达仓郎木寺”和属于四川的“格尔登寺”在这里隔“江”相望。两座寺院在这里合称为郎木寺。“郎木”是藏语“虎穴仙女”的意思。

  让巴西活佛眼皮直跳的事,也来自四川和甘肃。因为两万亩的草场纠纷,甘肃玛曲县尼玛镇的藏民和四川若尔盖县麦溪乡的藏民都扬言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厉害”。

  但凡需要调解的事,双方自然都有他们自己的理由。

  甘肃这边的藏人说:这两万亩地历来就是我们的,当时,我们这边地多人少,而你们那边人多地少,看在大家都是藏民的份上,我们才借给你们放牧,而现在草场退化严重,牛羊也越来越多,我们的土地也不够,所以,就得把自己的土地要回来。

  四川那边的藏人说:我们的部落解放前就在这片土地上生儿育女,放牧牛羊了,怎么能几十年后,你们突然说想要我们就要给呢?把土地给了你们,我们又去哪里生活呢?

  甘肃这边的说:能让你们在这土地上生活那么久是因为我们当时不需要,但现在我们需要了,你们不能不还。至于你们去哪里生活是你们自己的事。

  四川这边的说:如果土司家的后代跑来说,这土地原来是他们家的,要把你们赶走,你们会走吗?

  ……

  为了这两万亩的土地纠纷,他跑玛曲已经两趟了。

  第一次,他提议四川、甘肃一边一万亩把这两万亩地分了,两边的人不同意。第二次,他提议三年四川放,三年甘肃放,两边的人也不同意。他问,那你们想怎么解决?四川这边的人说,如果你们甘肃非要这两万亩草场,就出500万。甘肃这边的人说,我们最多出130万把自己的土地买回来。

  通常,他出去调解矛盾,只要他的话一出口,人们紧张的脸都会立即松弛下来。但这次的情形不同了。即使有谁想听他的话,但都觉得自己无法代表本部落全体人的意见。双方人都觉得自己出的那个价钱是底线,如果再无法解决,就只能用自己腰间的藏刀来捍卫自己部落的利益和荣誉了。而巴西活佛也知道,政府部门调解不了的事情才会来找他,如果他也调解失败,两边的部落的械斗就会在所难免,死伤是肯定的,有了死伤,这仇恨便是开了头。那将会是一场无休止的争斗,鲜血将染红这片绿油油的草场,纠纷会变成仇恨,无边无际的仇恨。

  五

他很想问问顿珠老喇嘛,这种状况该怎么办,可顿珠老喇嘛2001年就圆寂了。

  圆寂前,顿珠老喇嘛瘦极了,躺在床上,什么都吃不下。但是,只要他站到床边,老喇嘛被病痛折磨的脸上便会露出笑容。他问,顿珠喇嘛,你笑什么呀?

  顿珠老喇嘛说,活佛,我朝您笑,是为了您也朝我笑,只要见到您笑,我心里便什么都不害怕了。他对顿珠老喇嘛说,我也是。

  顿珠老喇嘛是在太阳升起时圆寂的。那天,在寺院的大白塔前,僧人们用柏树枝生起了火。大家吹着忧伤的法号送顿珠老喇嘛上天葬台。天葬台在后山,从郎木寺是看不见的。 那是半山腰一个地形平缓开阔的地带。几十平米,散乱分布着石头、木板和木桩。夏天满山的绿草黄花,冬天遍野的灌木杂草。

  小喇嘛们将从寺里带来的经幡、刻经石等祭物摆放在固定的位置,然后点燃篝火,升起“桑烟”。桑烟是为灵魂铺就的五彩路,空行母会踩着五彩路来到天葬台,享用完身体的献祭后,把亡者的灵魂带到天界。桑烟一起,秃鹫们便会从四面八方飞来,它们伸着翅膀,尖声地呜叫着上升或下降,阳光把它们矫健的身影放大了投射到山坡上。天葬台附近的秃鹫,是人们心中的“神鸟”,这些秃鹫据说只吃人的尸体,不伤害其他小动物。只要天葬师把肉割下,它们便会从山头俯冲而下,帮助人们完成生命中的轮回。巴西活佛带着喇嘛们在靠近经幡的地方席地而坐,开始为顿珠老喇嘛念经超度。 按照藏传佛教的说法,天葬是一种“布施”,一种舍身的布施。念经时,巴西活佛通常都是紧闭着双眼,尽管他对天葬场面已经很熟悉了,但他还是不愿看,也不敢看那场面。即使是山坡上那些被丢弃的死者衣物,残留的遗骸,用过的刀斧等工具都能让他在心底泛起阵阵寒意。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3-26 19:08:26编辑过]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9-3-26 19:07:47 | 只看该作者
篝火的青烟仍在袅袅。天葬台又寂静下来,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下山时,巴西活佛抬头望了望天,吃光了顿珠老喇嘛的秃鹫已经重新升空,在耀眼的阳光里盘旋。想着顿珠老喇嘛升天的灵魂,顿珠老喇嘛那段关于“因缘”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他在心里对顿珠老喇嘛说—不光“梦”是能让人飞的“因缘”,“死”也是能让人飞的“因缘”。
  
  六

白色的丰田轿车一路往南,奔驰在从兰州通往若尔盖的312国道上。远方是蔚蓝色的天空,几朵白云懒散地飘挂在上面。他想起了自己的第一次远行。那是爷爷奶奶带着他去西藏。他们在解放牌卡车的后面坐了半个月的车才到拉萨,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卡车上的人挤得满满的,连根针都插不进去。在拉萨,他们待了两个月,他喜欢拉萨。尽管在他当年的印象中,拉萨城有些冷清,甚至见不到一个喇嘛,可他还是被飘荡在街道上的某种气味吸引了,每天他都在用鼻子使劲地吸气,尽管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当时闻到了什么,但记忆中那味道舒服极了。布达拉宫,大昭寺,小昭寺,哲蚌寺,甘丹寺,色拉寺……两个月里,爷爷奶奶带着他到处磕头。他问奶奶,我们为什么要不停地磕头?奶奶说,为了让佛祖保佑天底下的人都身体健康。他对奶奶说,他不想回家了,要留在西藏,要求佛祖保佑天底下的人身体健康。但最后,奶奶还是把他带走了,因为那年他才10岁。

  现在的路越修越好了。益西娴熟地超车。他想起了自己被迎进郎木寺的情景。

  前往郎木寺的道路是坑洼不平的土路。那是1995年的冬天,路面结了冰,车队一路上颠簸摇摆着缓慢前行。他坐的车是打头的,人们一见到那辆引擎盖上搭着黄色哈达的吉普车,便呼啦啦在铺满了白雪的路边跪下。车队开过,他们又爬起来,跟着车队送行。也有村民踮着脚,跟着车跑,只为在车窗外看他一眼,再小心地双手合十,向他行礼。每经过一个村庄,队伍就会扩大一点。有些村子的人一送就是十几公里。他每次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村民们都脱帽致礼并呈现出虔诚而灿烂的表情。

  在悠远的海螺和庄严的法号声中,他到了郎木寺。小喇嘛们弓着腰把地毯滚到吉普车前,附近的村民代表奉上茶,献上黄色的哈达。他被迎进寺院,沐浴更衣,被指引着完成了盛大的坐床仪式。他端坐在嵌有金子的法座上,给排着队的僧人们,村民们摸顶。过去,其他活佛给他摸顶时,他感觉幸福极了,他跟其他所有人一样相信,只要被活佛的手祝福过,自己的一生便是吉祥而没有灾难的。但轮到他当活佛了,他却发现自己心里无比紧张,比他学问好的高僧跪在他面前,生了病的人跪在他面前,做了错事的人跪在他面前。他们都祈求能得到他的祝福和帮助,而他担心自己能耐不够。

  《 量释论 》、《现观庄严论》、《入中论》、《戒律本论》、《俱舍论》先修显宗的五大部,然后又修密宗四大部的瑜伽密法。他开始争分夺秒地刻苦地学习各种活佛必须掌握的经典。屋顶上的雪化了又下,下了又化,院子里的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8年中,他没有踏出过寺门半步。有了好的学问,才能当一个受僧俗尊敬的活佛。天晴时,他望着天上的星星这样想,天气不好的夜里,他睡在床上,听着白龙江里哗哗的流水这样想。尽管天天学习,但他仍认为这是当活佛之后,最快乐的时光。学习是充实的,是无忧无虑的,是不用操心的。

  活佛不能为自己活,要为众生活。2002年春天,他第一次离开寺院,去了附近的格尔登村为村民们摸顶祝福。他记得那场面,他的马队一进村,村民们便欢呼起来。他的马骠肥体壮,步伐矫健。他对欢呼的村民挥动手中挂着红缨的鞭子,村民们便在马队扬起的尘土里跪伏下去。他连忙抬手示意他们起来,村民们请才又一齐从地上站起来,再次扬起好大一片尘土。欢呼声在村庄里回荡。

  那年的夏天,他带着益西和桑丹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采日玛。有的活佛,有钱人请才去,穷人请就推托了,而那些穷地方的人也不好意思请活佛,他的家乡很穷,人们很少见到活佛。于是,他一家挨着一家地给家乡的百姓念“平安经”。作为第八世巴西活佛,他发现,对众生充满无限的慈爱,对自己充满无限的责任是一种非常好的感觉。

  七

车刚驶进玛曲县境内,他便让益西把车靠边停下。他爬上旁边插满经幡的山坡,每次路过这里,他都要爬到这里来俯瞰远方,这里是一个观景台,有最好的角度欣赏—天下黄河第一湾。山坡上的风很大,风在空中打着呼哨。他步履轻捷,身上的紫红袈裟发出旗帜招展一样的噼啪声。一些穿着五颜六色冲锋衣的年轻人正摆弄着三脚架拍摄远处的黄河。这些外面的年轻人很快对他产生了兴趣,纷纷跑过来跟他合影。

  他爱和外面的年轻人交往。2004年,他就受朋友麦子的邀请,去了杭州。麦子在杭州青年旅行社工作,前一年麦子来郎木寺旅游时,他们认识的。他当时一点汉话都不会说,但麦子却很耐心地手忙脚乱地比划着和他聊天,还让他给起藏族名字,于是,他给麦子起了个“琼琼卓嘎”。在杭州,他和麦子的朋友们一起吃饭,朋友们都高兴坏了,喝了好多酒,以至于他在给他们念“平安经”

  时,有的居然打着哈欠睡着了。

  后来,他又去了四川成都,广西北海,都是朋友们请他去的。2005年时,一个兰州老板在北京三里屯的加拿大使馆对面开了家藏式餐厅,请他来给餐厅起个藏语名字,他便去了北京,给这餐厅起名叫做—“格桑梅朵”。他认识的朋友越来越多。有一次,一个老板请他去给公司的职员摸顶,有个女职员问他:“活佛,听说日本的和尚能结婚,那你能结婚吗?”

  “我不能结婚。”

  “一辈子都不能结吗?”

  “一辈子都不能结!”

   他住的旅馆靠近达珍开的小卖部不远,定做完转经筒,准备回去时,他托达珍帮自己买车票,他给达珍钱,达珍说,先不用给钱,等买完票,明天你来再说。

  第二天,达珍把车票递给他时,伸出的手突然又缩了回去。 “那么多和尚都还俗了,你也还俗吧,你还了俗,我们就是一家人。” 达珍对他说。突然冒出的一句话把他说蒙了。一开始,他觉得这是对出家人的冒犯,但再一想,似乎又不是。回采日玛寺的车票攥在达珍手里,而他则被某种突如其来的力量定在这小卖部里。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笑着谢绝姑娘的“美意”,把车票要过来呢?还是一声不吭转身离开,自己再去车站重新买呢?

  他刚想对达珍说些什么,却迎上了她的目光。那样深情的目光,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它们像闪烁的光锥子一样刺着他的心房。 “我不会还俗的。”他低着头,挤出一句话。“你要是不想还俗,那我们就是朋友。不过,我会等你还俗。我一辈子都不会结婚,我会等你还俗。” 说完,达珍把车票递给了他,紧接着,达珍的泪水就流下来了。

  五年后,他再一次遇到了达珍。那是在拉萨的大昭寺前。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对不起你”。他问:“为什么?”她回答说:“我没有等你,我嫁到西藏来了。”听了这话,他心里很是高兴。他说:“这是好事,祝福你啊!”后来,她让他等等,便飞身跑进了旁边的八廓街。不一会儿,她手里捧着一套新袈裟回来了。她说:“这套袈裟送你,你好好地当和尚哈。”他接过袈裟,一时间,又像当初那样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谢谢,谢谢。”

  八

中午时分,丰田车驶过黄河第一桥,便进了玛曲县城。益西直接把车开进了吉祥饭店。每次来玛曲县城办事,他们都住这家饭店。饭店老板甚至为他预备了专门的茶杯和碗筷。他还没进房间,手机就响了。他并不喜欢手机,但没有又不行,那些需要他帮忙的人会找不到他,那些他认识的外地朋友会找不到他。

  电话是玛曲县县委书记打来的。书记说,要请他吃午饭。他婉言谢绝了。无论去什么地方调解,他都坚持不让双方当事人的任何一方招待自己,即使是帮别人的忙,他也觉得自己要公道地帮。吃住自己掏钱,才能让自己说出的话公正。

  在餐厅吃午饭时,他见到了另一个活佛。一个还俗了的活佛。他觉得有些尴尬,那位还俗的活佛也觉得不好意思。还俗活佛低着头,几口吃完碗里的面片,便匆匆地离开了。

  有时,他也想,如果自己不是活佛,而只是一个普通喇嘛,自己会还俗吗?他觉得应该是不会的。从小奶奶就说他是家里的出家人,什么活都不让他做,所以,他既不会放牛羊,也不会做家务,所以,就算是还俗了,也做不了什么。

  和他一起在采日玛寺出家的喇嘛很多都还俗了。他们见到他总是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走开。出家时,每个人都满怀欣喜地向师傅磕头,而还俗时,没人好意思向师傅打招呼。那些决定还俗的喇嘛,会把自己的袈裟脱下来叠整齐,用黄腰带捆好,恭敬地放在床头,然后悄悄地离开。按他们的话讲,叫做“出家不成功”。他并不会瞧不起那些还俗的人。他觉得,如果佛不在心中,出了家也没用,如果佛在心中,即使还俗了,也是好的。

  他曾经认识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徒步去过两次拉萨。第一次是去朝圣磕头,第二次,也是去朝圣磕头,但包袱里装上了父亲的骨灰。这是父亲的遗愿。这位年轻人后来在拉萨出了家,但几年前他又还俗回到了玛曲。他并不知道年轻人为什么要还俗,那一次,年轻人只是跪下来,含着眼泪背了段经文,问巴西活佛还有没有出家人诵经的味道。他说有。并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黄色木头佛珠,在手心里搓了几下,朝佛珠吹了口气,用佛珠轻轻拍打着年轻人的头和肩,为他念了一回“平安经”。

  第三次调解会定在下午三点。吃过午饭,他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他回房间打开电视,按了一圈遥控器,没发现打篮球的频道,便又关了。除了骑马、游泳,篮球也是他的爱好。他一米九二,像所有大高个一样,他喜欢打篮球。在采日玛寺当小喇嘛时,他常和寺里的喇嘛一起打篮球,他们把紫红色的袈裟搭在简陋的篮球架上,在采日玛小学坑洼不平的泥土操场上兴高采烈地奔跑。烈日下,尘土飞扬。很多年没再摸过篮球了。自从被认定为第八世巴西活佛之后,他便被告知自己已不再适合参加打篮球这样的娱乐活动,即使他坚持要打,也没人敢跟他抢球的。他想睡个午觉,却发现怎么也睡不着。人们把所有调解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这给了他很大压力。

  九

玛曲县城边上的一个小院子里,一个穿着红色棉衣的小姑娘正在踢毽子。院子朝西的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挤满了人,他们是来自两个部落的代表。他们是黑头藏民,是格萨尔的子孙。他们天天念经转经,天天在菩萨面前磕头上香。毕竟是两万亩草场,他们没有哪一方愿意放弃对这片草场利益的争夺,没有哪一方敢轻言让步,因为这关系到自己部落子子孙孙放牧的问题。他们已经做好了武力解决的准备。屋子里没有激烈的争论,也没有窃窃私语。但他能嗅到那一触即发的火药味。这气氛让他感到不安,让他精疲力竭。过去他调解的都是个人的恩怨。现在是两个部落的人,人多了,人的心也就多了。他能感到自己的额头正在沁出汗水。

  他离开座位,站了起来,走向窗户,他从他们身边走过,他知道两边的人都等待他说话,但他没有看他们,他背着手站在窗子旁边,看房屋主人的小孩在院子里踢毽子,念珠在他身后一粒粒数着。
板凳
 楼主| 发表于 2009-3-26 19:09:06 | 只看该作者
自己写不出来,看到别人写出来也是很舒服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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