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覆水
“你说吧,我在听。”她说。
香浓的草莓味奶茶在杯里轻轻荡漾,似有似无的热气徐徐地在她面前袅然,她低垂眼帘,这往日诱人的香气似乎再提不起她的兴致。
桌的对面传来他用匙子搅伴咖啡的声音,细脆而小心冀冀的。
“……一可,我们分……”他只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我们分手吧。”她紧接着说,抬起了头来,目光清冷。
空气在这瞬间迅速降温。
她下意识伸手环住杯子,只觉温热的液体透过陶瓷向她传送暖意。
才有勇气说下去:“我不会令你为难,我记得我们是在这里开始的,那就从这里结束,这是个不错的结局,不是吗?”
他脸带愧疚,无话可说间,低头喝咖啡。
她紧抓杯子,“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他吞下咖啡,“我送你?”
“不用。”
在这最后两个字吐出的同时,她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向餐厅外走去。
这一切,发生在三年前。
苏一可提起笔,在日记本上写道:2005年4月9日,晴。
她回忆了一下今天早上的事情,继续下笔:
阳光明媚,纵使隔着茶色的玻璃落地窗,我还是可以感受到这美好的天气。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奶茶,还是一如既往的香浓可口。
很奇怪,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想过再来这里一下,今天第一次来了,竟重遇他。
她写到这儿,不觉轻笑。
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餐厅里装修变了,设计者刻意要表露一种欧美风格的典雅,甚至细致到每一个杯子。
她拇指轻刮杯上那凸感的玫瑰图案,眼睛透过袅然的热气看向他。
刚刚进来的时候就见到他独自一人坐在那儿,他抬起头看向她的一刹那,她才惊觉原来时间过得那么快。
“你,瘦了。”他说。
她抓紧了杯子,“是吗?”她端祥他,发现他面容中带着憔悴,不细看不易发觉的一种憔悴。
他点点头,嘴儿泛起一抹笑意“今晚有空吗,吃个饭好吗?”
三年前他们分手后的第七天,她就开始写日记。
2002年4月3日,晴间多云,天气预告有雨
我不敢相信,我的眼泪可以这么多。第七天了,每晚想到他还是忍不住流泪,为什么,我对他竟付出了那么多吗?有那么多吗?我怎么就这么不争气?这一刻,我很憎恨自己:苏一可,你是个笨蛋,值得吗值得吗?可我骗不了自己,我是个笨蛋,事到如今,最爱的人还是他。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让我跟他说:给我一次的机会修复这段感情。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他的邀请。
无可否认,这是她三年前就许下的一个愿望。时间并不会倒流,那就让事情在在将来发生,将来如果变成了现在,那愿望就成真了。
她注意到他没再喝咖啡,“你现在喜欢喝柠檬茶?”
他的笑容稍微地僵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是的。咖啡喝太多对身体无益。”
她点头赞成,“是啊,其实我以前也曾劝过你,不过你倔强得很,就是不听。”
说完这句话,他们彼此怔了一怔,旋即又相视而笑。
2002年5月2日 阴天
昨天公司开始放假了,我把文件拿回来做,可是精神还是不能集中下来。我知道,我心里惦记着一个人,越是空闲那种思念就越是强烈,我想找他,想问候他一句,可是,这样做有用吗?他有没有想过我呢,他会不会像我一样思念对方呢?
苏一可看着这过去的日记,那种揪心的感觉还是那样清晰。
看一下时间,十一点多,也该去睡了。
怀着叹息,她盖上了日记本。
这时电话响起,屏幕上竟是他的名字。
她连忙接听:“喂,你好。”
“……一可,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搅你。”他的声音怀着歉意。
“没关系,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见你,我现在可以见见你吗?”他带点喘息,好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她始料未及,沉默下来。
“不可以吗?”他再问。
“这个……好的,在哪里呢?”
他的答案让她再度吃惊:“我在你楼下。”
她一下扔开了电话往家门外奔去。
安静的小区内,他的身影孑然地映入她眼帘。
“你…………”她刚想说话,他竟扑上前来拥紧了她。
“我很想你!”他在她耳边说。
她愕然感受着他温热而紧致地拥抱、他在自己耳边加速的鼻息以及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阮杨,你……喝酒了吗?”她轻唤他。
他在她肩上默然流泪。
她不再追问,张臂抱住他,他微颤的身体却让她心绪一下混乱起来,直觉他心里另有重担。
他究竟还是不是当初的他呢?
2002年7月16日 多云
今天经过“甜美乐园”餐厅,看到我们曾经坐过的那张桌子,我想起很多,我记得你在那儿跟我说爱我,想照顾我一生一世,我记得你在那儿跟我说我是一可人儿,需要你一辈子的呵护,我还记得……,呵,不能再说了,阮杨,因为我知道你已经忘了,但你知道吗,我很想,很希望你有一天,可以还在那儿跟我说,你还爱着我。
祝一可生日快乐。蛋糕上鲜红的奶油标示着这句祝福。
“生日快乐。”他递给她礼物。
拆开看是一对滴着泪的小天使耳环,泪水是坠子,摇摆着闪动它的悲哀。
很美的饰物,可是含义消极,并且,她是从来不喜欢戴耳环的。
但她还是很高兴他为她庆祝生日:“谢谢你。”
没想到他竟提出要求:“你现在马上戴上它,好吗?”
“这……”她脸露难色。他的语气坚决起来:“我想看你戴上它。”
虽然心里不情愿,她还是把耳环戴了起来,心里想反正就戴一晚上,回家摘下就是了。
他注视着戴上流泪天使耳环的她,脸上露出一个别具深意的笑,不知为何,这个笑容看在她眼里,竟让她不寒而栗。
这时,他握住了她的手,说:“我爱你。”
他的目光是那样诚挚与深情,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他们的热恋时期。这使她暂时忘记了刚才的不快,沉浸在了他凝造的甜蜜里。
2003年2月25日 有雨
时间过得真快,差不多又一年了。今天雨下得让人心烦,有一阵没一阵的。我这几天总是想,其实我和他都是很执著的人,如果真正爱上了一个人,就不会轻易忘记。无论对方是否离开了自己。我很傻,没有结果的事情,值得坚持吗?这似乎回到了开始时的迷惘,值得吗?可能因为我和他太像了所以不能在一起,他坚持的,又是我坚持的,致使我们各自走着两个方向,越走越远。可是,如果我现在愿意回头,他又会不会停下等我到来呢?
镜子里,她看到他为她戴上那对耳环。“你知道吗,你把这对耳环戴得很美。”他说。
她不禁越来越迷惑。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觉得阮杨有点不对劲。
他常常会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然而她感觉他的目光似乎并不是放在她身上,而是在注视着另外一种东西,就是这种东西,让她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种莫名的隔膜。
他会握着她的手或拥抱着她说爱她,但每到这个时候,是她觉得跟他距离最远的时候,无法解释这种感觉,这一次复合整体来说是似乎是一种冥冥的安排,又似乎是他人为的使然,但让她具体说出哪里不对,她又难以指出。
“阮杨,”她忍不住按下他为她戴耳环的手,“你知道的,我不喜欢戴这东西,况且,你不觉得它……天使为什么要流泪呢?天使是开心的啊,天使流泪,不是发生了很悲哀的事情吗?你不会喜欢这样的寓意吧?不如我以后我不要戴了,好吗?”
他的脸色随着她的话渐渐沉重。
他不语。
她疑虑地看着他,试探着唤他:“阮杨?”
他突然冷笑道:“你在说谎,你明明很喜欢这对耳环,现在怎么会不喜欢了呢?”
她不解地道:“没有啊,我从来没说过我喜欢……”
他猛然打断她:“你别说了!你在骗我,为什么你要骗我,这是你最喜欢的东西啊!是你看中了我才买下来的啊!“
她错愕地看着他,这是怎么回事呢。
他轻轻喘气,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呢?
最后他说道:“我还有事情,先走了。”
“你别走。”她拦下他,今天一定要弄清楚一切“告诉我,这三年以来发生了什么事?”
他非常焦燥:“没有任何事情,你不要再问了!”
“你告诉我,这对耳环,是代表什么。”她拿起天使之泪,扬在他面前。
他再次激动起来,挥手大声道:“你不要再问了!我求你不要再问了!”
她扶着他的臂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柔:“我不是逼你,我是想和你分担,你明白吗,我这一次真的很想跟你开开心心地在一起,我不想再像以前一样一声不啃就让你离开了,我错过了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阮杨,我爱你,我想跟你一起面对任何困难,你让我帮你,好吗?”
他按住了自己的头,痛苦地道:“你不要再说了,我的头好疼!”
她闻言慌忙扶他坐下,“好好,我不再问,你不要太激动,放松一些!”
他把脸埋进掌中,无声而泣。
她顿时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凉意在此间弥漫,一直往她心里钻去。
转过脸去,看到天使的眼泪在跃动,凄冷的光闪刺痛了她的眼。
电话接通,她的招呼过后那个熟悉的女声有些微的惊喜:“一可,是你?很久不见了!”
“是啊,阮梅,很久不见了。……今天找你,有点事情想问你。”问题到嘴边,她稍有迟疑。
对方沉吟片刻,开口道:“一可,其实我前几天也想找你,有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你说吧。”她想正好让自己理清思绪再开口。
“我听我哥提起过,你们……重新在一起了,是吧?”
听到这个询问,苏一可知道自己找对人了。“是的。阮梅,其实我想问你的事情就是跟你哥有关的。“
对方叹息了一声,道:“哥真是错了,他这样做对不起你。”
一个小时后,她无力地放下了电话。
转身面向镜子,她举起手来抚摸自己的脸,从眉毛、眼睛、鼻子、嘴唇,最后手停留在颊边,一滴泪珠在那儿滑落。
“哥在跟你分开半年后,就和另外一个女孩开始了。他们爱得很不容易,因为那个女孩是个盲女,爸妈都极力反对,可是哥一直很坚持,其实说真的,我也不太赞成哥跟她一起,她再怎么好,都是个盲人,会是哥的负累。但我当我看到哥跟她一起时那种开心与对她不在乎一切的爱怜,我就知道,这就是哥今生要找的人。”
她擦去眼泪,离家而去。
“我记得哥对我说过:她看不到东西,不要紧,因为她今生的眼睛是我。”
她一路走着,耳边全是阮梅的声音,眼前满是阮杨那深沉的、别具意味的注视,他那个穿越了她的注视,如今逐渐地变得清晰,清晰得让她在他眸子里看到了另一个影子。
“他们竟一直坚持下来了,到了今年,哥跟我们宣布,将在上个月中旬跟那女孩结婚。事已至此,爸妈也没有再反对,对于两老的认可,哥很高兴,那段时间恐怕是他过得最快乐的,我们每天都看他带着笑容出去,又带着笑容和我的未来嫂子回家来。”
她来到马路前,红灯,眼前车来车往,她的心不禁紧揪。
“可是我们都没想到,意外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在他们拍婚纱照的当天,我未来嫂子在去的路上被车撞倒,失血过多而告不治。”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顿感遍体寒凉。
“哥为这件事整个人像傻了一样,整整半个月里,他只对我们说过一句话:我没去接她。他每天只拿着一样东西看,那是她生前最喜欢的一件饰物。有时候我和爸妈去劝他,他就一声不响地瞪着我们,那种眼神很凉很凉,直看得人发碜,后来看他实在是不对劲,我们就让心理医生来看了一下,医生告诉我们他是病了,他把自己封闭在过去与她的回忆里,一直不肯走出来。”
她来他家门前,伸手按下了门铃,她感觉自己的手在不自主地颤抖。
屋门打开,她看到他站在黑暗里——屋内没有开灯。
她强压着激动,道:“你是不是在休息?灯都关掉了?我方便进来吗?”
他没啃声,只站在门前,也没有让她进去的意思。
她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这次他们的复合进行得就如同她日记里的愿望。
从重逢到感情复燃,如同在顺应她的所愿。
如果结果也如她的所想,那么,应该是那一篇:
2004年4月10日 晴
到了今天,竟是两年过去了。不知是谁说的,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但可能是对我无效?为什么我的记忆就是冲不淡呢,真奇怪,他的影子好像在我心里生了根,怎么也除不掉,他过得如何呢?今天经过一家婚纱店,里面有新货进来,各式新款的婚纱摆到了店外,我无意中看到一款,竟是简约飘逸得让我心动,也许,这就是女人待嫁的源头,渴望那种华丽的美隆罩在自已身上,完成一份曾有的对美满的向往,包括这袭嫁衣,以及这些梦想。而梦想里面的他,就是心动的秘密。
他们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静默相视了片刻。她再次开口:“我可以进去吗?”
他退后了一步,道:“进来吧。”与此同时开了灯。
光线照亮了室内,她呆住了。
厅内摆着一幅女子的手绘肖像。
他就在黑暗里怀缅她吗?
苏一可感觉到自己的心往下沉。
阮梅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哥他一直忘不了她,他就是在遇到你后才又恢复了生气,然而他对我们说:我看到一可,发现她的眼睛很像小汾,简直好像一模一样的!我相信这是小汾在告诉我,她借助一可的身体来延续我们的爱情!”
苏一可看向那女子的画像,对方的眼睛也好像放在了她身上,微微地带点暗冷的嘲弄。
他冷不防地开口:“你怎么这么晚还来,你忘了我们明天还有约会吗,怎么不在家里好好休息?“
她转头看他,道:“你是跟我说话吗?”
他一脸不解:“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那我是谁?是苏一可,还是方小汾?”她的声音哽咽。
他怔住。
她抓住他的手,颤声道:“你记得我们明天为什么约会吗?我们是约了去拍照,拍婚纱照,对吧?”
他的脸色逐渐苍白。
她知道不应该说下去,不该刺激他,所以她没再说话,如果这一切只为遂她所愿,就让它继续发生吧。
如果结果是她在他心中不是苏一可,那也是因为她贪心得以为覆水可以重收。
他不断退后,直到无路可退,跌坐在沙发上。
当他抬起头来,看到她颊边隐隐闪动亮光——天使之泪。
“小汾?”
对方双目没有焦点,但却充满柔情。
他兴奋不已:“真的是你!”
她站在他面前,泪珠滑落,凝在双颊。
2005年4月14日晚完稿 红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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