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穷人,虽然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但是却从来没考虑过“我为什么是穷人”这个问题。直到星期天我在书摊上看见一本叫做《你为什么是穷人》的书,我才猛然间意识到,原来,这也是个问题。
是啊,我为什么是穷人?
一 为什么是穷人
我父亲给我讲过一个已经逝去的光荣的故事。最早的时候,我们家族是一个很大的家族,所有的人都住在一起。差不多在清朝的时候,因为我家的这支只有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小孩子,他们就想他们这样的人总要有人照顾,不如分家算了。于是,祖先的家产被分为两半,条件稍微好的一半归他们,而剩下的稍微差一点的则归了我家。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家一直人丁不旺,几代单传,所有的家产都属于我家;而另分的一家一直人丁兴旺,差不多每一代都要经历一次分家,几乎每次都是把一份财产分成两个或三个甚至更多。财产数量不变,可是享用的人数却变了。到民国的时候,我家还是一家人守着一份财产,而另外的一份已经成了许多小份,加上有些不肖子孙有些不好的毛病,难以过活,只好典卖土地,而当时能买得起的只有我家,于是,他们成了穷人,而我家则成了当时的富人。由此继续下去,由于他们本身的基本生存已经受到威胁,当然就谈不到有什么教育之类的投入,于是在继续下来的一代人中,他们就继续做穷人。1949年以后,贫下中农成了国家的主人,我家当然也只好倒霉,每况愈下。但是,在传统上毕竟还是有些区别,我家就明显比其他族人更加重视教育投入。当然,如今这已不是什么高明之举了,当我还在大学里到处逛荡的时候,人家已经挣够了钱,翻修房子,准备结婚了。
有本书的题目叫《穷爸爸、富爸爸》。
比较理想的说法当然是人活着得靠自己,靠天靠父母不算是好汉。可惜现实不是这样。以正常情况来看,比如我们毕业就业时,各自所处的环境就明显不同,老爸有钱的人可以随心所欲的找一个工作而不必担心别的什么,但我们这种乡下来的穷人就必须考虑到底线,因为我们在城市里没有任何其他基础,所有的东西都得从一穷二白开始。如果考虑到目前中国权钱往往勾结的情况,有些人有钱的时候也大多有权,找的工作相对来说就能好一点,而我们这些完全靠自己的人就不得不在一个比较低的起点上开始。以现在论,那些当初有父母靠的人明显就比我们这些无所依靠的人的处境好很多,而且我们还得考虑一些在别人早已不成为问题的问题,比如还债,养家糊口之类。
刚进大学那阵子,以为老子天下第一,谁也不放在眼里,更别说那些走后门进来的人了,我连跟他们说话都不拿正眼看他们。可慢慢就发现了,人家享有的许多资源要比我们好很多,也就不敢那么狂妄了。高中时,一位老师告诉我们:“要成为贵族,必须经历三代人,第一代积累金钱,第二代积累教养,第三代的时候就可以勉强有些贵族的气质了。”当初不大相信,比如我就觉得我与众不同,气质上比别人要优越些。现在看来,那时不过是狂妄罢了,哪里是什么气质?自己不幸没遇到个好老爸,现在后悔、埋怨都没用了,只希望自己能多多挣钱,日后给儿子打个好基础吧。一位叔叔是个中学老师,工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就觉得奇怪,问他干吗这样虐待自己,他总说要给儿子做准备。当时想他也想得太多了,儿子难道不知道给自己挣?现在自己也这么想了,才知道他是多么远见卓识。
二 贫穷是一种罪恶?
有一阵子,全国人民都以穷为荣,越是穷就越是受到政府的尊重,越是“根正苗红”。我家那时虽然已经败落,与其他人无异,可是还是被划了个上中农,于是只好全家人都跟着倒霉。伯伯叔叔们上学的时候不得与其他人一样坐板凳,得爬在土台子上,直到姑姑上学都还是这样,动不动一有革命活动,还要作为教育典型被提拎到台上去。就是这样,五叔性子急,耐不住人家欺负,最后与老师一顿吵就回家了——当然,这样的故事不同的人讲出来效果是不一样的,有的人讲出来就成了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而在我家则是教育我们做人要有骨气的事例。
到我上中学的时候,以是1994年,那时学校给我们建立档案,上面有一栏是家庭成分,我就不敢乱填,看人家写什么我也写什么,生怕会被人家看不起。不过,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那时,不管我填什么,我也是个当然的贫下中农,要是有个地主上中农之类的祖先已是不小的荣耀,我没这个荣幸。
现在有种声音似乎特别响亮:“无恒产者无恒心”,穷人是最不讲信用、没道德的。看起来,贫穷现在又成了一种罪恶。曾经被奉为“历史进步的主要动力”的农民运动现在成了学者们笔下的“流民文化”、“暴民运动”,从斯巴达克到普加乔夫、从陈胜吴广到洪秀全和太平天国概莫能外,更不用说有血债的李自成、张献忠了。不但李闯王砍了福王是一种罪,国民公会把路易十六送上断头台更是莫大的错误。
自然,能有人 “抚哭叛徒”是鲁迅先生这样伟大的人物所期盼了很久的 ,没想到今天还真的“东风压倒西风”了。不过,要是总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谁能保证不会“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既然今天能“东风压倒西风”,说不定有一天就“西风压倒东风”了。要想不被翻过来,除非能现在跳出“东风”、“西风”这样的思维方式,也不要去压倒,不要随意指责穷人,要知道“三军可以夺其帅也,匹夫不可夺其志”!
三 与穷人站在一边
1990年代,不知道怎么,民间突然就成了个香饽饽,都抢着争着说自己是民间,更有甚者,碰上有人问“底层在哪儿”,他就大言不惭的说“我就是底层”。当然,我看见这些话都是在报纸和书上,要是真的是“底层”,你还能这么吃香?谁采访你干吗?比方说,有人去火车站采访过那些“影响城市形象”的乞丐们吗?你是底层,他们是什么?
毕业了,大家都要各奔前程了,有人要去做银行职员,有人要去政府部门,有人要去企业打工……总之,可以预见的将来,他们都将成为不折不扣的中产阶级,有自己的漂亮的房子,有一个不一定漂亮但一定上过大学的妻子,每天西装革履领带飘飘的在城市的大楼里来来去去,下班了就去茶馆酒吧里坐坐……我知道,即使与我一样来自农村的同学,他们也将会适应这种生活,苦难会离他们越来越远,激情将要退去,若干年后,他们会像现在的城里人看他们一样的目光去看从乡下来看望他们的亲戚朋友。走出这一步,生活将会越来越美好,真可谓是“前程似锦”了。
我们决定喝最后一次酒——散伙酒。我们没有人像有些人那样痛哭流涕,没有摔碟子摔酒瓶,我们像平时在一起一样聊天磕瓜子,等到夜渐渐深了,喝酒的人嚷嚷的人都已经少了,世界开始安静下来了,一个同学端着酒杯站起来说:“好,喝吧,喝了准备上路。”
我也拿起酒杯,环视了一下这些人,我知道,明天他们都将远去,以后相逢时,我们再不会像现在这样无猜无忌了,有话就趁现在说吧。我突然说:“弟兄们。不管走哪儿,不管我们以后有没有钱,都请记住我的话:与穷人站在一边。”
这话使我在一本书上看来的,不过是在书店里翻了一下罢了,我就记住了,连我自己都奇怪自己的记忆力为什么这么好。
他们好象觉得很惊讶,就开始仰起脖子喝酒。喝完了各自回去睡觉。
穷?将成为过去!与穷人站在一边?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我想,他们是这样想的。
于是,我一个人上路,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去。
2002年10月17日写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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