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挥霍》
天堂向左,深圳往右(1)(作者:慕容雪村)
我看这满世的光影,尽都是浮华的哀凉。
-------------------------题记
从地王大厦到太子山庄,开车五十分钟,坐公共汽车一个小时,走路要走半天。肖然喝了半斤五粮液后,在这条路上走完了一生。
开加长货车的香港司机蹲在路边瑟瑟发抖,交警询问时,他指着肖然的奔驰600口吐白沫,下巴咯咯抖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几个记者围着那辆成为废铁的豪华轿车咔嚓咔嚓地拍照,闪光灯下,肖然满身鲜血,双眼圆睁,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奇异地勾在胸前,胳膊上有一排殷红如血的牙印。
天亮时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车被拖走,血迹洗净,肖然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太平间里,死灰色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清晨的阳光下,人们步履匆匆地走过一条条街道,一面低头看表,一面大口咬嚼刚买来的包子。
这就是深圳,八点钟的深圳,一个毒蛇般妖艳的城市,一个色彩斑斓的、混合了汗水、泪水和欲望毒汁的城市。
没有人知道肖然死去,这个时候,刘元还在睡觉,陈启明穿着围裙在厨房里煎鸡蛋,陆可儿蓬头垢面地往脚上涂兰蔻指甲油,卫媛拉开紫色的窗帘,对着后海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始随着音乐跳健美操。在千里之外的鞍山,韩灵卖完了最后一碗绿豆稀饭,一边擦汗一边美滋滋地数着那些皱皱巴巴的、沾满了煤灰和唾沫的钞票。
死者的容颜即将被遗忘,活着的人笑逐颜开,大步向前。而无论你行善还是为恶,富有还是贫穷,你都将走向那个终点:鲜血涂地、尸骨无存,或为脓血,或为飞灰。
那个死者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
(一)
肖然赚的第一个五千元充满了罪恶感。他那时在雅诗轻兰公司做采购员,雅诗轻兰是一家肥皂公司,生产一些号称能减肥、能丰乳、还能治痔疮的神奇香皂,每天都在电视上神吹一气,广泛地欺骗全国劳动人民。他们老板叫牛乔,体重足有三百斤,人送外号叫作肉牛。每次去夜总会玩,肉牛总要关照妈咪:“要个波霸要个波霸。”然后再咂咂两片紫黑色的牛唇,口水都似要滴下来。供应不足就会产生需求,肉牛不止一次地向朋友诉苦,说他老婆简直就是条人干,躺下来就可以当溜冰场用。所以肖然对他们公司的产品质量满怀忧虑。那是1992年,邓小平刚刚南巡完,深圳象一个迅速膨胀的大面包,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公司成立,有数不清的人怀揣梦想,拿着边防证涌进这个南海边的小渔村。空气中飘扬着各种一夜暴富的传奇,公共汽车上经常会听到这样的对话,一个破衣褴衫的家伙说:“我明天有一船货到蛇口码头,你要多少?”另一个破衣褴衫的家伙一脸不屑,“作贸易?那不是糟蹋钱吗,我刚在宝安圈了十几亩地,作房地产才能赚大钱,兄弟!”
和所有无根无底的打工仔一样,肖然眼看着钞票哗哗地从身边淌过,却只能凭着一点点可怜的工资精打细算地过日子,雅诗轻兰是出了名的鸡贼公司,每月只给他1300元,这在当时的深圳也就是刚刚够花。肖然每月往家里寄200,给正在读大学的女朋友韩灵寄100,房租350,吃饭400,公交车100,买牙膏香皂洗发水什么的再用去100多,一到月底就开始心慌,就怕老板趁夜逾墙而去,那就要挨饿了。
那时的深圳象一个巨大的施工现场,到处都是脚手架,到处都是戴着安全帽、撅着屁股在路边吃青菜白饭的民工,肖然住在蛇口蓝园,一个喧嚣的、混乱的、充满了动荡与不安的处所,窗前挂着各种颜色的裤衩胸罩,耳边响着全国各地的土语方言,一到晚上,乌烟瘴气,人声鼎沸,整栋楼都好象要飘起来。肖然的左侧住着四个湖南来的小伙子,有一天晚上不知道因为什么起了内哄,先是互相问候对方的母系祖先,接着就是噼噼啪啪的武斗,武斗之后,其中一个轰然撞开房门,穿着内裤绝尘而去,另一个头顶门框,鼻血淋漓,望着那个白花花的裸体大骂湖南三字经。右侧的房间里住着两个身份可疑的年轻女郎,每天晚上都把脸涂得万紫千红,穿得破绽百出,扭腰摆臀地走过肖然门前,然后消失在深圳繁华的暮色中。
肖然后来一度很怀念蓝园的生活,那种闷热的、喧嚣的、充满了动荡与不安的生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什么人物都可能出现,就象一出自发上演的、没有编剧、没有导演的电影。你是旁观者,但你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主角。
1992年的肖然还是个童男子。他的女朋友韩灵比他低两届,九十代初期大学里的爱情比后来要纯真得多,肖然对韩灵的违法行为也仅限于拉手、拥抱和亲嘴,毕业前夜他奋起色胆,一把将她的白色体恤衫从牛仔裤中拉出来,手野蛮地伸进去,粉碎了韩灵的挣扎和推拒,顽强地向上爬行,两分钟后,那只不安份的手又试图向下做更深入的探索,正闭着眼哼哼的韩灵一下子清醒过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樱桃小嘴大张,在他胳膊上重重地啃了一口。两个月后,肖然向韩灵抱怨道:“我身上只有三个伤疤,其中一个就是你的功劳。”另外两个,一是肚脐,一是头上长达三公分的大疤,被一个当兵的打的,缝了七针。韩灵听完这话后,在电话里啵了他一下,然后笑着说:“你活该!强奸犯。”
深圳是一个充满激情的城市,同时也充满了失落感。一个人的时候,肖然经常会想起那天春夏之交的天安门广场,那个炽热的理想主义夏天总是让他感到头晕,“谁捍卫我们的尊严?谁保护我们的权利?”三年前的肖然头缠白布,在土台上跳来跳去,象一个随时会剖腹自杀的日本浪人。那种“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自由在人间”的傻劲让三年后的他感到很可笑,生存的经验足以证明:自由和民主并不是最重要的,每月能不能按时领到1300元钱,这才是生活的关键。韩灵上个月打电话来,遮遮掩掩地表示她想买一件米色的风衣,278元,“小米买了一件,可好看啦。”韩灵是东北人,从小就会发嗔耍嗲扮娇娇,肖然捏着干瘪的钱包,嘴里一个劲地发苦,象咬破了自己的苦胆,还得硬起头皮在电话里假装温柔:“那就去买吧,灵,我马上给你寄钱。”韩灵奸计得逞,心情大快,跟他投诉了半天伙食质量和公寓科的变态大爷,直投诉到华灯齐绽放,月上柳稍头。
每次给韩灵打电话,他都会不顾羞耻地吹上一通,“我又加薪啦”,或者“昨天跟我们老板一起吃海鲜,他亲口说要提拔我”,事实上他进雅诗轻兰一年了,薪水从来就没加过一分钱,公司的采购部经理是老板的亲侄儿,就算肖然长俩脑袋,也爬不到这个位置。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深圳,你有钱,可以为了钱自豪;没有钱但有未来,可以为了未来自豪;又没钱又没有未来,只能假装自豪。
上周六到宝安看了几家纸品厂,这周刚上班,他就收到了十四页传真,光信达印刷厂一家就发了十页,这个猪窝一样肮脏的破作坊把自己吹得地下绝无,天上仅有,悠久的历史能一直追溯到宣统年间,财力雄厚得连李嘉诚都自叹命苦。这个厂的老板姓卫,一个獐头鼠目的潮州人,送肖然和牛云峰出门时,他故意落在后面,趁牛云峰不注意,轻轻拉了拉肖然的衣角,飞快地比了个“6”的手势,肖然笑笑,望着牛侄儿肥硕的屁股大步前行。虽然作采购工作的时间不长,肖然也明白卫老板的意思:从他这里进的货,有6%的回扣。
任何时候采购工作都是一件肥差,那时候流传着一个段子,把各种职业分了三流九等,其中有一句说的就是采购员:三等人,干采购,白吃白喝拿回扣。地位仅次于人民公仆和“扭扭屁股就赚钱”的明星。前些日子公司辞退了一个叫张志刚的采购员,他前脚刚走,牛云峰就召集采购部的人开会,声色俱厉地号召大家敬业爱岗,多奉献,少索取,万万不可偷鸡摸狗,“吃回扣的,一律开除!”说得唾沫横飞,腮帮子象是被人揍了一拳。下班后肖然跟公司的刘会计说起这事,说张志刚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还会干这事。刘会计长叹一声,说这家伙才精呢,这三年他至少捞了十五六万,还没落下什么把柄。说得肖然一楞,想起自己每月1300大元干巴巴的薪水,感觉象是丢了个大钱包。
从那以后肖然就多了个心眼,谁的单他都要瞄上一眼,只要觉着价格有问题,他就会偷偷地记在本子上,再一一打电话到厂里去核实。这么干了一个月,他就发现采购部的七个员工,除了他自己,连牛侄儿云峰都算上,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谁都有一屁股的烂帐。牛侄儿半个朋前买了两台压膜机,一台19800元,根据肖然的估算,他至少从中黑了一万块———人家厂里的标价才一万六,而根据采购的惯例,这价格至少可以压下来20%。
这种发现让他豁然开朗。这周一上班,牛侄儿就催着他要包装盒的订单,雅诗轻兰规定采购定单至少要有三家供应商的比价,他思忖了半天,拿出订单,一笔一划地写:宝安信达:0.56元;港厦九原:0.585元;蛇口联兴:0.605元。写的时候他想起了信达厂卫老板鬼头鬼脑的模样,心里有种异样的失落感。其实肖然心里很清楚,同样规格、同样质量的包装盒,在东莞的天富厂做,只要四毛八,只不过肉牛老板两周前刚跟天富厂吵过架,吵到最后,肉牛捏着裤裆发誓:“丢你老母!以后你的货白给老子,老子都不要!”天富厂的老板乃是吉林省四平府人氏,闻此言勃然大怒,施一招举火烧天式,满嘴白沫地发狠:“丢你姥姥!你出十倍的价钱,老子都不卖给你!”那时候的商人都很重视气节,很有点战国时期轻利重义的传统,事情在几年后才有所变化,2001年肖然在圣弗兰克赌船上玩百家乐,旁边有个温州的公仆赢了七百多万,狂喜之余忘了自己几斤几两,牛逼哄哄地向周围的人大派筹码,此事一度传为笑谈,只有肖然笑嘻嘻地拿起了那堆筹码,还向公仆鞠了一躬,说:“谢谢老板,能不能再给点儿?我今天手气不好。”
如果说成功的商人都是天赋禀异的动物,那么肖然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这种天赋。填完订单后,他咬着嘴唇想了一下,没有象往常一样立刻拿去找牛立峰签字,而是把它塞进了抽屉,直到四天的,牛立峰很不耐烦地问他:“那个包装盒的定单还没做好?你怎么搞的?要是误了工期…你还想不想干了?!”肖然憋了一口气,脸刷地红了,翻腾了半天,从抽屉里拿出那张薄薄的A4纸,站在牛侄儿面前象个老实孩子一样低着头,说经理对不起对不起,话没说完,眼泪都差点滚出来。牛云峰用鼻孔表示了一下他的权威,提起笔龙飞凤舞地画了押,然后用常德普通话训斥肖然:“你!立刻传给信达厂!真要误了生产,小心你的奖金!”
那是肖然到雅诗轻兰一年来最大的一张定单,15万个包装盒,合计价款84000元,交货时间:马上;付款期限:货到后一周内;制单:肖然;审核:牛云峰;总经理审批:牛乔。
1992年8月27日,深圳到处都是脚手架,一群衣着污秽的民工坐在马路边大口吞咽青菜白饭,在弥漫着臭豆腐味道的夜色里,在嘈杂的人群边缘,在一张“基本路线一百年不变”的宣传画旁边,肖然摸着裤袋里那叠鼓鼓的钞票,财大气粗地告诉韩灵:“我又加薪啦…我给你寄了500元,够不够?……我喜欢你穿风衣……灵,我爱你……”
打完电话后,肖然付钱上楼,不到两分钟又走了下来,对看电话的老头儿说:“大爷,你刚才找错钱了,少给了我一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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