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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外滩，迈克·格里夫的办公室。紫红色的天鹅绒窗幔在晨风中曳动着，从高大的落地窗望出去，浦江两岸的景色尽收眼底。一边是风格各异、经历了上百年风雨的磨蚀却依然巍峨屹立的西洋建筑，一边是交相辉映、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但是此刻，迈克却没有心思欣赏这样的景致，他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手里攥着中方合作伙伴递来的收购提案。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第四次收购了吧，怎么偏偏是在这时候？迈克有些心烦意乱，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一大早和美国总部打电话的情景。
早上一进办公室，迈克就给远在美国俄亥俄州（Ohio）的公司总部挂了个电话。今天中午合资公司要举行成立10周年庆典，迈克作为外方代表要发言。他希望能从总部老板比尔·温德勒那儿听到几句祝贺的话，到时也算对他的中方同事有个交待。电话里，他三言两语地汇报了一下自己的发言提纲，无非就是勉励合资公司取得的成就的话，但他感到电话那端的老板似乎没什么兴致，而且有些越来越不耐烦。通话还不到5分钟，比尔就截过他的话说：“事情没你想像得那么好，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比尔提醒迈克，他希望哈特兰纺织公司在中国的投资今年能有更多的赢利。“4%的投资回报率也太可怜了吧，”他说，“我们在那儿已经呆了10年了，迈克，我们现在的回报率应该比这高得多才对。”比尔的期望值是20%，他认为只要提高自动化程度，增加生产效率，达到这个目标不成问题。在比尔看来，和合资公司目前取得的效益相比，公司着实显得有些人员过剩，他认为至少可以裁去1,200人。“这个问题得赶紧解决！”他在撂下电话前斩钉截铁地说。
迈克了解他老板的脾气——不容别人说“不”，但他也知道中方伙伴绝对不会同意裁员，他无法说服他们接受比尔这个大刀阔斧的建议。看样子，他在中国的5年总经理生涯就要黯然地画上一个句号了。俄亥俄传来的声音在迈克的脑海里盘旋着，挥之不去。他忐忑不安地揣测着：“比尔该不是在警告我6个月之后不再与我续签聘用合同了吧？”
迈克正竭力想从上午的电话阴霾中摆脱出来，更烦心的事儿来了。合资公司中方一号人物、常务副总经理李勤林派人送来了最新的收购提案。李勤林是公司元老，说话很有份量。像讨论前几次收购时一样，迈克再度感受到了一股无法抗拒的压力。这一次，中方还是给了他明确的信号——双方能否继续愉快合作全要看迈克是否支持企业扩张和增加就业岗位的计划。这个提案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迈克心里埋怨着，比尔最不赞成的就是为增长而牺牲利润了。
厚重的柚木门上传来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走进来的是冯晨，迈克的翻译兼助理。他轻声告诉迈克，司机已经开着车在外面等候了。
加强友好合作
车子飞驶在上海通往昆海市的高速公路上，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桂垅大酒店，在被称作人间天堂的昆海市，桂垅可是首屈一指的酒店。迈克从车里远远就看到酒店门前的数十个花篮，它们依次排在红地毯的两侧。那都是昆海市政府和众联的生意伙伴送的，有几个还是竞争对手送的。车子近了，身着白色制服的乐队齐刷刷地站在入口的一侧正演奏着热情洋溢的进行曲，大门的上方拉着一条鲜红色的横幅，上面用中英文写着“加强友好合作，增进共同发展”以及“庆祝众联针织有限公司成立10周年”的字样。
迈克向站在门口的李勤林打了个招呼。李勤林一个钟头前就到了，他一直忙前忙后地检查着各项工作是否准备就绪。迈克一进宴会厅，一个穿着红丝绒旗袍的姑娘便娉娉婷婷地迎上来，将他引到中间靠前的一个圆桌边就座。桌边的两位中方高管人员，也是李勤林的直接部下，欠了欠身向迈克致意。
一阵热烈的掌声和照相机的快门声在迈克耳边响起，他转过头，看见昆海市政府的3位领导在李勤林的陪同下步入大厅，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走到桌前，他们几个人对谁应该坐在上宾的位置相互谦让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职位最高的副市长推辞不过，在正对大门的那个座位落座了。“没办法，谁让中国是礼仪之邦呢。”迈克心里想。桌子的前方是一个鲜花簇拥的讲坛，背景板上装饰着一个巨大的、红色的中国结，那是合作的象征。李勤林看了看手表，环顾了一下四周后，便大踏步地跨上讲台。他用手轻轻拍了拍话筒，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女士们，先生们，”李勤林开始发言，“感谢大家前来参加众联针织有限公司成立10周年庆典，相信那些最早进入公司的同事一定不会忘记我们最初的那段艰难岁月。当时，昆海第一纱厂与美国哈特兰纺织公司各出资一半成立了众联公司，到今天10年过去了，我们这个企业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但我们走过来了！”虽然李勤林说的话迈克得靠冯晨的翻译才能听懂，但李勤林澎湃的激情他完全能感受到。“我们将一个亏损的企业转变成了一个赢利的企业，这样的跨越离不开昆海市政府的大力支持，离不开双方母公司的支持，更离不开所有管理人员和职工们的支持。”
迈克虽然是在众联成立好几年之后才来的，但是有关公司早些时候的故事他还是听说过一些的。他是哈特兰公司10年中派来的第四任总经理。紧挨着他的前两任都是3年任期未满就提前打道回府了。一个是出于家庭原因——太太不适应中国的生活；还有一个据说是另择了高枝。相比之下，迈克可要比他们成熟老练多了，在被派驻上海之前，他曾在日本、香港和澳洲工作生活了20年之久。
初来乍到时，迈克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语言障碍。要是没有冯晨的鼎力相助，很难说他能不能坚持到现在。不过他倒是没用多久就从中国同事那儿学会了一句口头禅——“差不多”。说实话，他一听这话就觉着有些不舒服。在迈克看来，中国同事个个都精明能干，但是他想不通他们为什么有时会对质量问题不在意。他们很少会严格遵照工序一丝不苟地做事，所以常常是针织衫还没出厂扣子就脱落了。正是为了对付这个“差不多”，迈克才会毫不动摇地将全面质量管理的概念引入众联公司。另外还有一件事也让迈克感到颇为得意，他让中国同事了解了一个新的质量管理理念——六西格玛（six sigma）。
除了“差不多”这个口头禅，还有一个也经常在迈克耳边绕来绕去，那就是“研究研究”。到任不久，他就发现公司里的污水处理系统比较陈旧，于是建议安装一套新系统。当时中方伙伴的答复就是：“好吧，我们研究研究。”两个月后，在迈克屡次催促下，该提议才终于纳入了议事日程。可他想不到开会的时候，中方经理们好像都不想出这个头，谁都不大愿意吱声。但后来当迈克一个个征询意见时，他们每个人又都有主意，很多主意还很不错。可为什么这些经理在会上都不开腔呢？迈克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几个月后他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人跟他说：“集体讨论时最保险的做法是保持沉默。什么事情都不做不会惹麻烦，可要是做错了你就会吃不了兜着走。我们都明白其中的道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最后不管怎么说，新的排污设备还是安装好了，迈克也算松了一口气，尽管这一切已经是在两年之后，而且是在昆海市环保部门的大力督促下完成的。
掌声再度响起来，李勤林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着：“我们已经收购了3个亏损的国有企业，正在向年利润率5%～6%的目标努力。10年中，我们的职工总数已经从400人增加到2,300人。在近年国内纺织行业大滑坡的形势下，我们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实属不易。在未来的几年中，我们要再接再厉，继续保持旺盛的增长势头。”
说到这儿，李勤林停顿了一下，迈克看见他的眼睛里跳动着希望的火焰，“最后我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目前公司正在准备进行第四次收购，如果收购成功，我们的生产能力将增长40%，我们的职工人数将接近3,500人，所有这一切都将推动我们迈向下一个里程碑——在国内创一个我们自己的牌子。”
听到这儿，迈克对这个庆功宴仅有的一点点胃口也消失了。在此之前，他一直都在竭力“打击”这类说法，因为他再清楚不过了，美国总部那边根本不可能赞成推出这样一个成衣品牌，这样做的话会把合资公司数年来好不容易积累的一点家底全部赔进去。李勤林不是不知道这点，可他为什么还要在这么一个公开场合发表这种言论，给大家这种期许呢？
发言快结束时，李勤林再次向副市长及其他政府领导致谢，诚挚之情溢于言表。接下来，副市长被请上台给大家讲话，他在发言中盛赞众联公司为昆海经济发展所做的贡献，尤其是在推进就业方面，他还将众联公司比做昆海合资企业中的一面旗帜。
轮到迈克出场了，正如大家所期望的，他在发言中也没忘记对昆海市政府的支持表示感谢。但是不管怎样，今天的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也不能怪他，是李勤林的宏伟计划和比尔的利润目标弄得他心神不宁。
该发言的人都讲完了，服务员便开始上菜。转眼间，每个圆桌的转盘上摆上了8道冷菜，10道热菜也很快上齐了。作为主持人，李勤林这时站起身来，提议大家举杯。他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表达自己的诚意和畅快。一时间，人声鼎沸，觥筹交错，可乐和香槟在人们的杯中冒着欢乐的气泡。但是几年来见多了这种场面的迈克此时却有一个小小的发现，他注意到在座的3位政府官员并没有像大家那样开怀畅饮，他们只是在杯口浅浅地啜了一下。“虽然我一直没公开表态，但他们肯定已经听说我对众联公司新收购计划持保留意见这回事了。”迈克在心里暗暗嘀咕着。
迈克的幸福生活
上海，翠墅。当司机把车子开进翠墅小区，坐在车后座的迈克感到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车道的两旁是遮天蔽日的苍松翠柏，尽管是下班时间，小区内还是安静极了。绕过那片精心修剪的高尔夫果岭就是迈克的家了。迈克喜欢这个地方，它不仅有一应俱全的娱乐设施，而且提供的服务也是一流的，更让人称道的是花费并不高。另外，迈克家住的这栋别墅7,800美元的月租金，以及两个小孩在协和国际学校（上海最好的学校之一）的学费和司机、保姆的工资，迈克也都不用*心，公司都为他支付了。还有让迈克感到称心的是，家里的保姆还烧得一手好菜，让自诩为“美食家”的迈克大饱口福。迈克的太太琳达也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她约了社区中其他几位洋太太每周打3次高尔夫球，听说最近又迷上了瑜伽。总之，迈克和家人感到这里的生活无比惬意。迈克知道，如果回到总部俄亥俄，像他这样一个普通的经理无论如何是过不上这等生活的。
想到这儿，迈克的神经又紧张起来。明天他就要随李勤林一道去跟收购对象华缨公司谈判了，如果不能制止这桩收购，那么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跟翠墅的幸福生活说bye-bye了。
吃晚饭的时候，迈克跟琳达说起早上跟比尔通电话的事。
“他们难道不知道中国人做生意的方式跟美国人不一样吗？”琳达替丈夫打抱不平，“在这儿你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那么多工人打发回家，目前这样的业绩比尔应该有思想准备。再说，又不是你们一家公司挣钱少。上周打球时，克丽斯蒂和玛亚还跟我说，她们先生的公司到现在还没怎么赚着钱呢。”
迈克接过琳达的话说：“这我都明白，可是再这样下去看样子是不行了。”接着他将比尔有关裁员和加大生产自动化投资的建议向妻子简要叙述了一遍。迈克心里清楚，很快他就得将这些问题摊在中方同事的面前。
迈克最为难的是他对双方的意图都了解得很清楚。哈特兰想在美国市场重新定位自己的产品，因为在折扣店销货利润是很低的。可是，如果为了迎合哈特兰想跻身于高端市场的目标，合资公司就必须采用更高的质量标准，这些标准可比原先的苛刻多了。这样就意味着得淘汰那些过时的机器，购买新设备，而同时这又将引发另一个问题——很多岗位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与提高产品质量比起来，迈克的中方同事们更关心的是公司规模的扩大和适当增加就业人数。他们希望能保持公司的增长势头，甚至将触角伸向别的省份去买下更多的亏损公司，哪怕要等很长时间才能扭亏为盈。但是这样的扩张要占用大量资源，而哈特兰公司显然对扩张没有兴趣，他们很难同意中方在这时再去收购一个新公司来做国内品牌，因为这么做少不了需要很多投入。
“那你打算怎么办？”琳达问。
“我明天早上要见华缨公司的管理人员。说不定他们会给我一个惊喜——让我看到一个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扭亏为盈的企业。若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迈克答道，“见完华缨的人，我得把哈特兰那边的态度向李勤林他们摊牌。我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他们会说哈特兰太短视、太急功近利了，会向我摆出合资公司已经扭亏为盈的现实，会强调我们需要的仅仅是耐心。”
迈克用餐巾在嘴角抹了两下，继续说：“但愿比尔和总部的其他人能明白这里的情况。其实我自己最初也看不懂这里的经营方式，你还记得吗？刚来的时候我曾对公司业务交际费居高不下的事大为光火。为此，财务总监罗伯特也冲我发过牢骚。可是后来我们俩都逐渐明白了，其实这些花费是值得的。中国人相信‘民以食为天’，亲朋好友常常聚在一起吃吃饭，喝两杯，友情也就这样培养起来了，关系也加强了。在这里做生意，关系很重要，从某种程度上说，强大的关系网已经成了我们众联公司的一笔隐性资产。如果照比尔他们说的那样裁员和削减开支，我不敢肯定我们是否还会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
Powerpoint和碧螺春
第二天早上，华缨公司的总经理王根发派了他自己那辆最心爱的坐驾来接迈克和李勤林，以此表达自己的诚意和热情。车开到华缨公司门口的时候，王根发和他的手下们已经迎候在那里了。车停稳后，王根发迎上来与迈克、李勤林和冯晨一一握手致意，一迭声地说道：“幸会！幸会！欢迎诸位的光临。”
他们考察的第一幢建筑看起来挺干净的，不过迈克注意到会议室的地毯上有几个被烟头烫焦的小洞。在三楼过道上，迈克闻到了一股令人不悦的味道，“哦，也许是厕所没冲干净吧。”他思忖道，他想像得出这里上下水的管道是个什么情形。迈克确信自己通过观察已经对这个公司的情况略知一二，他的不安情绪开始增强：看来这家工厂问题还不少。
但是接下来的事又让迈克的情绪从阴转晴了。走进三楼的小会议室，他看到古色古香的红木桌上放着几杯碧螺春，碧绿的茶水正从青花瓷杯中向外散发着氤氲的香气。他们刚坐定，只见王根发拿出一台手提电脑，熟练地运用PowerPoint为大家介绍公司的情况。迈克很惊讶，他实在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很多基础设施都欠完善的小公司，竟然有人会摆弄这类“高科技”。王根发大概也察觉到迈克的感觉，他不无骄傲地解释说：“这是我侄子教我的，他是大学毕业生，在我们厂当副总，负责技术和工艺方面的事情。”
也许这就是乡镇企业，它们的管理层中总少不了有几个跟总经理沾亲带故的，迈克不无忧虑地想。不过他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将注意力集中到王根发的陈述上了。在40分钟的陈述中，王根发列举了大量确凿的数字，他那自信的语气、清晰的思路，以及对市场的了解程度着实令迈克惊讶。迈克对这个公司开始有点兴趣了。
接着他们参观了厂房，那儿的情形却加深了迈克对这家企业最初的印象。车间里是一些看上去已显陈旧的机器；有些工人忙得汗流浃背，而有些人却闲在那里等上道工序送活来，墙角里成箱的货品都快摞到顶棚了。迈克正四周张望时，却不小心差点儿被一只放在过道中间的箱子绊一跤。当看到办公桌和墙上的各种记录表格时，他的心又凉了：这些表格可全是手工画出来的啊！看样子，这里离高科技还差得远呢。
回程时坐在自己公司的车上，迈克出神地望着窗外，想理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他是应该向比尔力荐这桩收购呢，还是提议拒绝这笔生意并就此可能结束双方长达10年的合作？突然，他的脑子里涌出一个念头：哈特兰公司何不将合资公司中方的股份全部买过来？但他马上便苦笑着摇摇头，中方怎么可能同意呢？他们还想创出自己的国内品牌，怎么会愿意将股份拱手相让呢？直到司机将奥迪车悄无声息地泊在迈克的家门口，他还是没理出个头绪，迈克知道，今晚伴随他的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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