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洋被人告了。
于海洋是山城市房屋拆迁管理办公室主任。
人们之所以热情关注被告事件,主要不是因为于海洋是一个副局级领导干部。在副省级城市的省会山城市,像于海洋这样级别的干部,虽不能夸张地形容为船载斗量般多,起码也有数百人。也主要不是因为拆迁办主任在普通老百姓眼中,位置十分抢眼、至关重要,而是一贯以精明干练、卓有政绩并有“能吏”褒誉的“另类”的干部于海洋主任,竟然被一个女人、女被拆迁户告住了;而且这个女人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又是一个36岁的单身女人。这在新闻的可续性之外,同时增加了咀嚼的趣味性。
于海洋主任算是被告住了。
“住了”,不是倒了,或垮了的意思。山城市的干部们和老百姓习惯把“准了”、“实了”叫“住了”。住了是停住了,动不了的指代。意思是说,所告问题“坐实”了。
这个挫折在于海洋21年的工作生涯中,是唯一的一次马失前蹄。
在往前18年野战部队的生涯中,包括数十次实弹演练、森林扑火、抗洪抢险,虽然有6次险像环生,但除了给自己添了一次二等功、三次三等功和记不清多少次的嘉奖外,历险无数却都奇迹般地全身而退,使之成为自己与战友们在酒桌上多次吹牛的资本。现如今,山城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处分决定迟迟没有下达,虽然可能不至于撤职,也让人心有不甘。
那一日,当炮兵技术学院王副院长关切地问起此事时,于海洋恨恨地说,想不到大江大浪都过来了,小河沟里却翻了船,真他妈的窝囊。X!说着,一口干了杯中酒。
那个漂亮而又年轻的女人或女被拆迁户之所以能把于海洋“告住”,是因为她深谙“堡垒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的伟大理论。而这一理论并非是她从书本上读来的,而是从诸多革命传统教育的电影和电视片中,尤其是反映抗日战争的故事中悟出来的深刻道理,即收买“内奸”对攻破坚固堡垒的无比重要性。为此,便如法炮制,打入市拆迁办内部,收买合作伙伴,从而掌握了于海洋问题的确凿证据,违纪金额甚至精确到小数点以后两位数字,分角不差。
不曾面对面真刀真枪被对手打倒,反而被内部的人从身后放了冷枪。这是于海洋说“真他妈的窝囊”的主要缘由。
王副院长笑了,提醒说,你不能说最后那个“X”字。听说那是个味道十足的女人,当心犯错误,弟妹让你吃闭门羹。
于海洋也笑了,说,我要不是坚定的“布尔什维克”,并且和我家小妹一往情深,说不好真他妈就掉进去了。
战友在一起,说话没有顾忌,直来直去,不像面对上访老缠户,说出的话,几乎等同于皇帝老儿的金口玉牙,必须得咬文嚼字,一字一句都要有法律根据。哪句答复不合乎法规,就可能引起上访,或者向外掏银子为错话买单。更不会像对总在算计自己的少数同事同僚,不该说的话,就是在肚子里憋屈得臭气满腹,恶心得满面苍白,难受得双腿打战,人面前还要千方百计地挺着不能吐,宁肯痛苦地跑肚拉稀也不能随便往外倒。而战友们在一起则是轻松加愉快,彼此间无需防备。于海洋时常在战友聚会时,倾倒苦水和委屈,借以施放工作中沉重的心理压力。
寻常之流告不住于海洋,状告于海洋的不是寻常之流,而是人称“山城牛女”的牛燚焱。被尊称为“牛女”主要不是因为此女为牛姓,山城市姓牛的数以万计。按名字说,她应当称为火女,但七把火也掩不住一个“牛”字。
多年多次同开发商与拆迁部门打交道,牛燚焱总结出了受诸多被拆迁户广为认可并流传的经验。面对拆迁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当个“顺民”。老老实实地听话,让什么时候搬家,就立马走人。好处是不仅可以排在几百户搬迁走人的前茅,优先进行回迁选户,挑个好的楼层朝向,而且可以得到优先搬迁奖金。第二条路,当个“钉子户”。不管有理无理,硬着、顶着、耗着、拖着、横着、赖着,死活就是不给他走。等到多数户都走了,开发商耗不起,多少都要给些优惠;有的开发商急于开工,说不定偷着给“一大块肉”都有可能。当然,火候要掌握好,走早了,额外得到的补偿就少,最好拖到开发商承受的极限。一旦走晚了,真的成了被强迁户,那就撕破脸皮硬到底,死猪不怕开水烫,追着党政机关大领导死缠乱搅。那些大领导经不住缠磨,一定出面对开发商施压,自己必定会有斩获。
当然,多数老百姓都是好群众,都愿意做个听话的顺民,只要开发商按着法规条例规定,该给的给到位,都会支持政府搞城市改造。再则,那么多人都走了,自己不走,也抹不下脸皮来当与政府作对的逆民呀?
可是,“山城牛女”牛燚焱不想当“顺民”。她的这种反叛性格,来源于跟随母亲重新组合家庭矛盾的多年浸染。从她能看懂大人脸色起,就从继父的冷眼中学会了自我保护。当她拿起锋利的剪刀,将充满淫邪眼光的继父耳朵刺豁的时候起,除了那个大她3岁的哑巴跛脚哥哥,就几乎没有信任过任何人。那一次,跛脚哥哥挥舞着粗壮的胳膊,一拳将继父的鼻梁骨打折。那一年,她刚满15岁。
被称为“山城牛女”牛燚焱的一个突出表现是,敢于理直气壮地叫价和公开挑战法规。她的一处一楼82平方米的住宅,出租给人开饭店,租金每年1.8万元。按拆迁条例规定,住宅兼营业只能按住宅进行安置并给予适当补偿,原则上给原面积安置住宅,或按货币安置补偿个十几万元。面对十数次踏破门槛的动迁人员,牛燚焱开出的条件是,必须按营业房屋补偿,每平方米6000元,给49.2万元,立马走人。
心存好奇的山城市路桥建设指挥部副总指挥、市政建设局曹大山局长在七八位处长、经理的前呼后拥下,亲自登门做工作。
这一次,牛燚焱放下架子,笑容满面,迎出门外。牛燚焱眯着美丽的丹凤眼,瞅着副总指挥满意地喝着自己端过去的一杯茶水,话语温柔地徐徐说道,曹大总指挥呀,我这房屋使用年限应该是70年,现在才18年,每年租金1.8万元,还有52年大好时光。现在,你们的路就从她身上压过去,犹如18岁的少女,为了城市建设贡献了大好的青春和生命。每年1.8万元,乘以52年,应当补偿93.6万元。考虑总指挥大驾光临,给93万元,明天就搬家。
看着牛燚焱花瓣一样鲜嫩的嘴唇,生动地张合着,副总指挥曹大山局长简直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脸上肌肉逐渐僵硬起来,“忽”的站起身来,只留下“不可理喻”四个字,拂袖而去。身后留下了牛燚焱一屋子的笑声。
牛燚焱不仅牛,而且火。就像名字中有七把火一样,从15岁以后,她再也没有上过学,因为没有机会上学,也就没有一些初中同学后来的大学文凭。但是她从不迷信文凭,认为文凭不等于文化,学历不等于能力,知识不等于智慧。好像为了认证自己的三个“不等于”,牛燚焱生意做得异常的火爆。生活教会了她善于打“擦边球”,而且总是打得那么准,虽然每次都险像环生,却很少失过手。她有多处买卖,最赚钱的要算是骨灰盒生意。全市多数寿装店的骨灰盒都由她负责供货,由于经营手段如兔儿般的灵活,从而牢牢把握着市场份额。考虑“骨灰盒”三字的阴冷性,牛燚焱将其称为“仙舍”或“寿室”,给人一种缥缈欲仙和松鹤吉祥般的感觉。
据说,牛燚焱是一个出手大方的女人,在城建、房产、土地、拆迁、规划、工商、税务,反正是有权的部门,都有关系很铁的人。一些城市建设规划、实施计划通过各种渠道,源源不断进入她的信息网。一些急于实施的城市重要市政设施拆迁建设场地,她时常成为被拆迁的对象,而且每都有比较合理的身份。
有人说,脑后长有“反骨”的山城牛女,其家产在一些人还在做万元户梦想的时候就已经超过了百万。所以,她有能力、有实力、有智慧告住于海洋。加上争强好斗的性格和渴望成为群众领袖的意愿,于海洋成为靶子的命运,自然是在所难免了。
对于这场一度轰动山城的官民之争,官方民间颇有不同议论,普遍而一致的结论是:两败俱伤。从官方看,于海洋被抓了个证据确凿,受到了官方的处理,算是得了个“官损”;从民方看,牛燚焱虽然告住了于海洋,但却没有得到自己期望的收获,而且争斗中付出的代价和成本损失还要另行支付,也算是一桩“民伤”。从当事双方关系人的议论看,官方的有于海洋的多年好友、副市长汪文学与顶头上司市建委主任肖玉亮,俩人惋惜而无奈的议论是:看这事弄的,可惜了。老缠户的议论以郭玉林为代表:现在的干部有几个抗得住告,经得起查的?就算没有犯法的,还有违纪的吧;就算没有违纪的,还有违反政策的吧。违反政策就是对老百姓犯错误。
待到这事传到坊间,就变得五花八门起来。被相对认可的是王半仙的话。
王半仙认为,这场官民之争,官方输于民方主要原因是民火过旺,而且此火乃三昧真火中的下昧“空中民火”。因为上昧是“木中君火”,中昧是“石中臣火”,与老百姓都挨不上边。只有下昧民火历来为民间掌握。官方代表于海洋虽然占了四海之水及庙堂之“天时”与“地利”,而民间代表牛燚焱却有众多“人和”之真火。王半仙对两个虔诚的年轻女子在一张破旧塑料皮的笔记本上边写边解释道:你们看,“海洋”加起来有6点水,“燚焱”加起来是7把火,水少一点嘛。再看官方的“于” 姓,于可解释为鱼,鱼在海洋中是要消耗水的,致使6点水更加缺欠;而民女姓牛,牛与火乃相容之属相,是愈加旺火之姓。所以自争斗开始,赢输的结局便早已确定了。王半仙评论道,也怪官府用人不当,如果由我派兵点将,必用官姓带水的,比如姓“汪”的,汪海洋,9点水,比对方多两点水嘛。顶不济派个姓冷的,那样水也多1点呀,岂能吃小民百姓的败仗?现在倒好,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官府的海水倒被老百姓的火焰煮干了。啧,啧。
据说,在于海洋被告住了,尤其是受到组织处理后的一段时间,王半仙测字算命生意的周上客率提高了30%以上,每天收入增加了15-20元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