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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一天，刘家堡子村的村民方学军正在自家门前编竹器，这编竹器的手艺是方学军的爹方老根教的。刘家堡子人多地少，地里产的那点粮食只好够一家人嚼裹，全靠了这编竹器的手艺，方学军家的日子才过得红红火火。
方学军干得正欢。一辆出租车“吱”的一声，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个西装革履的老人，拄了根油光锃亮的“文明棍”。方学军正纳闷，这是找谁呢，那老人开口了：“这是方老根方老的家吗？”方学军点了点头，疑惑的问：“你是？”老人不答，却欣慰的自语道：“找到了，总算找到了。”
老人说：“你是方老的儿子吧？”方学军点了点头：“我叫方学军。”“学军？”老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容易啊，不容易啊，麻烦你去请你爹出来，就说他的老……老朋友找他！”
这时方老根正好从外面回来，见了老人，不由怔了一下。老人认出方老根，伸出双手想握他的手，方老根却猛地甩脱了老人的手。嘴里还发出哇呀哇呀的声音，老人不解的问方学军：“你爹这是？”方学军没想到爹会这个态度，忙解释说：“我爹是个哑巴，不能说话，但他能听得见？”“哑巴？”老人吃惊的反问了一句，又大声对方老根说：“老哥，我来看你来了。”方老根又哇哇的嚷了一通，用手指着门外。老人涨红了脸，他明白了，方老根这是不欢迎他，赶他走。
老人从车里拿出一个包，放在方学军手里，转身上了车。方学军好奇地打开看了一下，不由愣住了，那竟然是一包钱，少说也有十万！就在这时，方老根从儿子手里夺过包，奔到车前，车门已经锁上了，他就猛拍车窗，司机无奈，只得打开了车门，方老根把那包钱扔进了车里。
出租车绝尘而去。
方学军看得目瞪口呆，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从没听说过他有这么有钱的朋友啊，再说，爹平时对村里人都很和气，咋对老朋友这么个态度呢？他想问个明白，方老根却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身进屋去了。
方学军正愣着呢，又一辆小车“吱”的停在了面前，车门打开，下来一老一少两个穿军装的人。年轻军人上来问方学军：“请问这是方老根方老的家吗？我们将军想见见他。”“将军？”方学军有点迷糊了，今天是啥日子啊，刚走了个富翁，又来一将军！
这时那个老军人，也就是“将军”对方学军说：“麻烦你通报一下，就说他当年的老部下求见。”方学军这才回过神，忙叫在一旁玩耍的儿子去叫爷爷出来，儿子不一会儿就跑回来说：“爷爷刚从后门走了，我叫他，他不肯应，头也不回的上后山去了！”
方学军骂了一句：“咋这么没用，我去叫。”将军却拦住了他：“你爹这是不想见我啊，咱们就不要难为他了。你是他儿子吧？怎么称呼？”方学军说了自己的名字，将军眼睛一亮：“学军？你爹了不起啊，了不起啊！”
将军上车走了，临走前嘱咐道：“我姓李，你们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到市军分区找我。”
方家一上午来了一个有钱人，又来了一个做大官的，这事轰动了整个刘家堡子，村民纷纷传言，说方老根以前一定是个大人物，在这村里隐居呢。大家看方学军的脸色就不比从前，说话也客气了许多。
原来方学军虽然有手艺，日子也过得不错。但整个刘家堡子都姓刘，方家是独一无二的外来户。所以平时没少看村民的脸色。今天的事虽然透着古怪，却让方学军腰板直了许多。
方学军正想上山去找爹问过清楚。媳妇桂云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说：“咱爹出事了！”
原来方老根到后山修路，失足跌下了山涯！刘家堡子村本来有一条简易公路通向山外，但这条路设计得不好，绕了一个大弯子，村里的人出行很不方便，方老根就自己在后山找了一条路线，按他的说法，走这条路线，直接连通外面的大公路，可以少走好几里冤枉路！可是方老根在村里没啥号召力，他就只好自己动手修路，这一修就是十几年！没想到今天却出了事。
方学军请了几个村民帮忙把爹抬回来，请了村里有名的老中医“刘神仙”来看视。“刘神仙”给老人把了脉，把方学军叫到一旁说：“你爹上了年纪，这次又受了严重的内伤，你就送到大医院去也没用，准备后事吧，让老人走得风光点。”
方学军没想到今天接连发生意外的事，心乱如麻。但他想“刘神仙”的话没错，爹苦了一辈子，平时在村里都直不起腰来。可从今天的情形看，爹以前应该是个挺有身份的人，至少是个老革命啥的，自己得在爹过世前把这事弄清楚，还爹一个真实的身份，让爹在村民面前风风光光的走。
主意已定，方学军就开始行动。但他翻遍了爹那口破衣箱，也没找到能证明爹过去辉煌的东西，没有军功章，没有奖状，甚至连一件旧军服都没有！
但方学军信心不减，他对村民说，爹以前一定是个老军人，老革命，自己无论如何，也要给爹讨个说法。
经人指点，方学军去了县民政局。一位姓张的主任接待了他，张主任听他说了情况，说：“我们县没听说有个叫方老根的老革命啊。我叫黄秘书给你查查。”
黄秘书打开电脑，调出了全县所有老干部，退伍军人，甚至军烈属资料，都没有一个叫方老根的。
方学军不由有些泄气。这时刚好有一位老人端着茶杯进来。张主任说：“老赵，你来得正好。”他对方学军说：“老赵曾经在好几个县的民政部门干过，是个“活档案”，你爸如果真是老军人，老革命，他一定知道。就问老赵：“你知不知道有个叫方老根的老军人？”
老赵一拍大腿：“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事你算问对人了。这方老根的事全县你也找不出第二个比我清楚的人了，当年我还参加过调查他的专案组呢。”
原来，方老根本名叫王大有，是相邻的义山县人。他不到十八岁就参了军，去了朝鲜，因为作战英勇，很快升为班长。有次他所在的部队被美军包围了，要是王大有英勇战死或者顺利突围，他将成为名垂青史的战斗英雄或者革命烈士，可是他却投降了敌人，做了俘虏，后来双方交换战俘的时候才回国。于是他的整个命运都改变了。他那些凯旋而归的战友都分配了工作，没有工作的也因为有这段光荣的历史而可以享受人们的崇敬，他却回到了老家，当起了农民，而且还是个“监管对象”，连个媳妇都讨不到，后来“文革”来了，王大有理所当然的成了“叛徒”，被揪斗，游街，抄家。但这王大有不是个简单的角色，有一天他趁看守的“红卫兵”不注意，留下一封信，说要去“上访”，就逃走了。一个朝鲜战场上的“判徒”逃走了，这事轰动了全县乃至全省。省里成立了专案组，负责调查和追捕王大有，老赵当年就是专案组中的一员。
当年义山县和周围的几个县都设了重重关卡，以防王大有外逃。但这王大有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追捕行动也不了了之。文革结束后，老赵调到了本县搞人口普查，无意中发现了王大有就潜藏在刘家堡子，但他已经改名方老根，娶妻生子，不过那时候，已经没有人对他的问题感兴趣了。
老赵说完看着方学军说：“你是王大有的亲属，来提什么要求的吧？像王大有这种情况文革后国家都落实了政策，平反了，但他投降了敌人，当过俘虏是有的吧？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要求呢？难道要国家像对待英雄一样对待他们？”
本来以为父亲是个英雄，没想到查来查去，竟查出个狗熊！难怪父亲对老部下避而不见。方学军脸涨得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父亲既然有这么不光彩的历史，他的老部下又干嘛来看他，对他那么好呢？方学军百思不得其解，不过父亲是个战俘，不是英雄，这点却是确定无疑的了，方学军本来打算上军分区去找李将军，了解父亲当年的“英雄事迹”，现在却只有焉不拉矶的打道回府了。
方学军刚一到家，一辆小车吱的一声在他身后停了下来，方学军回头一看，只见车上下来两个人，正是将军和先前被爹赶走的那位老人！
将军焦急的问：“听说你爹出事了？”方学军有点吃惊，将军在市里，咋消息这么灵通？将军看出了他的表情，笑了：“千辛万苦找到了你爹，我当然会安排‘侦察员’了，你爹摔伤的事早有人向我汇报了。早上我去买了一大堆治跌打损伤的药，就急着赶来了。”
方学军垂下了头：“我爹他不是英雄，不值得你这样对他……”
将军却光火了，吼道：“胡说，谁说你爹不是英雄！”他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方学军说起了往事……
原来，将军和那个送钱的老人都是王大有的战友，王大有是他们班长。王大有对战士要求很严格，但又像爱护自己的兄弟一样爱护他们，每次战斗，他都冲在全班最前面。谁负了伤，他都比自己伤了还疼。那次他们被美军包围了，五个人被敌人的炮火压在坑道里，除了王大有，其他四个人都负了伤，更糟糕的是，他们子弹打光了，只剩下一枚手雷。
敌人越来越近。有人就说：“班长，要不咱们拉响手雷，死在一块吧，总比当俘虏好啊。”王大有劈头就骂：“没出息！咱要留着这条命跟美国鬼子干！我还能跑，我出去引开敌人。”说完拿了手雷就冲了出去。
将军的眼里噙满了泪水：“那时候我就趴在坑道口的草丛里，看着班长迂回跳跃，像兔子一样灵巧，美国鬼子跟在他后面追，后来班长突然就站住了，举起了冒烟的手雷，我明白了，他要和敌人同归于尽。我闭上眼睛不敢看那血肉横飞的场面，我听见了班长喊口号，但却没听见爆炸声，我睁开眼睛一看，美国鬼子已经把班长捆起来了，他拼命地用牙咬，用脚蹬，可是没用。有个鬼子捡起了那枚手雷，不挺地在胸前画十字。那是颗臭弹，你知道吗？臭弹！”
将军已经泪流满面。
将军还告诉方学军，另一个老人叫田保江，他后来在另一次战斗中也被俘了，在俘虏营里，他亲眼目睹了王大有忍受了敌人的种种酷刑，但仍然坚持斗争。后来田保江被裹挟到台湾，而王大有却回了国。
“‘文革’中我也受迫害。‘文革’一结束，我平了反 ，就开始找你爹。前段时间好容易找到了，就通知田保江，本来约好一起去拜访班长，没想到田保江心急，一下飞机就去了，结果被你爹赶了出来。你爹硬气啊，他赶走田保江，是觉得他辱没了军人的荣誉，他不见我，是觉得自己辱没了军人的荣誉。你爹给你取名学军，可见他经历了这么多苦难，仍然没忘记一个军人的荣誉啊！”田保江也惭愧的说：“班长他是个硬汉子呀，我都没脸见他了。”
原来是这样的，方学军一时怔住了。
这时，桂云迎了出来：“你们快去看看啊，爹快不行了！”
几个人急奔入屋，方老根已经被移到了堂屋的门板上。眼睛深陷，脸色蜡黄。将军急切地说：“班长，我知道你不是哑巴，你这么多年不说话，是在装哑巴啊！班长，你是个堂堂正正的军人，你对得起军人的荣誉，你不用装哑巴，你有什么要求你说吧！”
田保江老泪纵横：“班长，我知道我给你丢脸了，你要是想骂我，你就大声骂出来吧，这样我心里也好受点！”
方学军又一次震惊了，原来爹的哑巴是装的！
方老根嘴唇嚅动着，似乎努力想说什么，但也许是因为身体太虚弱，也许是因为多年没有说话了，方学军和将军把耳朵凑到了他嘴边，仍然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将军听了好一会儿，疑惑地问：“鹿？什么鹿？你爹在打猎，还是在养鹿？”
方学军愣住了，一时也不知道爹说的是啥意思，还是桂云反应快：“不是鹿，爹说的一定是路，他是放心不下那条没修完的路啊！”方学军急忙说：“爹你就放心吧，那条路我会接着修的！”田保江也说：“班长，请你放心，修路的经费，都包在我身上，我保证把路修得又宽又直，我这次回来，还想在这投资呢！”
将军握住方老根的手，急切地说：“班长，我是代表战友们来看你的，你还有什么要求，只管说。”方老根紧盯着将军的帽徽，瞳孔慢慢地放大了，再也没有说话……
将军从包里掏出了一大把军功章，一枚枚别在方老根胸前，嘴里喃喃地说着：“这是汪勇的，这是陈爱国的，这是我的，我们这些当年被你救下来的老部下，都觉得这军功章里有你的一份……
胸前挂满了军功章的方老根停止了呼吸，将军缓缓地站起来，行了个军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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