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omi发在中国青年报的文章:
最近王小波全集出版,收录了小波从70年代末到去世前凡20年间至爱人和友人的多封书信。读罢王小波书信,我又一次惊叹自己直觉的准确---过去读小波小说的印象完全被他的书信证实。虽然小波喜欢谈性,我却一直觉得性不是困扰他的问题,因为小波的笔墨虽常离不开性爱,但都写得比较玄虚,好玩虽然好玩,毕竟不真切。而相反的,他一写到贫困缺乏的生活那种绘形绘色就跃然纸上,欲之深痛之切,可谓力透纸背。与所谓“浪漫诗人”的印象不甚相合的是,钱的问题和与钱有关的挫折感,可以说纠缠着他直到他离世。而且这种痛苦和挫折,正是从欧风美雨浸润的留洋生活开始的---
小波本来很想在美国拿个洋学位镀一层金,然后回国找个好工作。但来美后困难重重,原定目标很难达到。小波聪明,会C编程,也懂汇编语言,学过硬件课程,作过统计项目;他在人大学的是商业和经济学,他又喜欢自学,数学和统计学的功底比经济系一般学生强---然而在美国联系学校却因英文差而屡战屡败,后来想读数学又因没有数学背景被拒之门外。奖学金无望于是放下身段为拿洋学位去打中餐馆,每天累得“屎尿横流”也交不了几天学费。百般无奈之下,小波虽然看不起国学是傻大姊订扣子,最后却只能在匹大东亚系靠老祖宗留下的国学拿了洋硕士文凭。在美国留学期间屡屡碰壁,受尽了洋人的冷言冷语,气得他说“美国人都不是好东西”,“美国WAITER是猪”;感叹中国太穷,”让我在美国盖不住脸“;生活环境恶劣,一条街上20多个中国人被打被抢,他急得要去学泰拳,恨不能把抢劫的洋人“打出屎来”……这,就是亲美自由派王小波的美国经历。
也许因为在美期间要解决昂贵的学费问题,小波夫妇回国时一贫如洗。他感叹周围的中国人都“把我们当穷光蛋”,这滋味大概很不好受,所以他万般叮嘱朋友刘晓阳如果要回国一定要赚足钱“带个两三万回来,起码也得万儿八千”;回国后也许因为学历不尴不尬,刚开始进北大工资职位都不高,他感叹“每月才10美元的工资,我心情怎么好得起来”。贫困的阴影一直困扰着他,虽然回国后的每一步路,他都是仔细算计过认为在经济上有利可图才走的——比如从北大跳槽到人大,是因为他的老朋友在人大的地位上升了,可能要当副校长,于是他打算“再杀回人大经济系”谋前程;去了人大以后辞职当自由职业者,是因为经导师许卓云牵线他的小说拿了联合报文学奖,奖金够他几年的工资,他因此兴奋起来觉得当自由作家经济出路也不坏甚至可能好于上班族,并不见得完全是他自己标榜的那样,在体制内不自由做不出成绩云云。后来小说销路不象他想象的那么好,他就一天天灰下去,越来越绝望。 (他外甥的描述)
读王小波书信集,突出的感受是前期和后期信件的风格变化非常大,具体地说,去美国前和在美国乃至回国后的信件风格变化极大。前期的书信有温柔有浪漫也有机智;后期的信件机敏不减当年,却没有了柔情却添了怨恨和刻毒。是的,在美国吃了那么多苦,回国来还是收入和职位都低;一生为经济成功而挣扎奋斗,成功却始终有如镜花水月,一步之遥还是咫尺天涯。他心里不平衡。痛苦得不得了,甚至因此充满了恨。小波喜欢骂人,看过他杂文的,只知道他喜欢骂人傻逼;读过他书信的,就知道他其实最喜欢的骂人话还不是这个,他最喜欢的是骂人穷光蛋。他骂想留居美国的中国留学生”都是贱货“,他骂热衷政治的中国人”都是穷疯了的穷光蛋“,他骂流亡人士“在美国穷得讨饭也别回来才是为中国作贡献”,他说留学生为谋生当男娼的都有,他骂某某留美人士“头无片瓦算什么东西”……可见“留美”和“穷光蛋”是他心里最敏感最痛切的地方——但小波是个善于掩饰自己的人。他很少在生前公开发表的文字中流露自己的这一面。
这,就是王小波,一个被仇恨吞没的人,而那么多的恨,说到底不过为一个字:穷。他恨美国人因为美国人看不起他穷,他恨中国人因为中国人和他一样穷,他辱骂中国的传统是因为中国传统不能带来钞票。广东话里有一句”憎人富贵嫌人贫“,王小波是个典型。也可以说他是被美国人彻底打垮了。虽然没有刀枪棍棒,美国人的富裕和自己的贫困把小波彻底打垮了。人们都知道小波是中国著名的自由派,当年和中国可以说不的作者们颇打了一阵笔仗。李银河回忆,当年有美国记者采访小波,问,”听说你们中国人现在都在说不?“小波没好气地回答,”你们找错人了!“ 是的,他们真找错人了。留美归来的小波,和说不们实在不是同一族类,他属于另一种中国人。小波的弟弟王晨光在美国拿了博士,一直没有固定工作,最后被黑人打死在底特律街头。小波的姐姐公派去美国,处心积虑要在美国留下来,好把儿子带过去,按照小波的说法,”我外甥他肯定是要去美国找出路……” 尽管小波在美国受尽了气,弟弟被美国人打死街头,可是到下一代,还是”肯定要去美国找出路“。。。这,就是一整代这样的中国人的经历。悲夫!
小波有为人所知的一面---行吟诗人,浪漫奔放的自由主义者;也有不为人所知的一面,一个被艰难的海外生活扭曲了心灵的亲美派(按照当年张清的说法,所谓不怕官,更不怕百姓,只是怕洋人)。了解小波不为人所知的一面,再看他为人所知的一面,我不能不感觉他的反极权姿态不是非常诚实,甚至颇有一些作秀的成分。小波是文人,情绪起伏大,观念变化会比一般人剧烈,这些都很自然,但无论如何他小说的基本主题----极权和极权造成的罪恶----在他大学毕业后其实已经不是他生活中主要的痛苦原因。小波曾经写过,生活有两种,一种是小母马在草原上的自由奔腾,一种是老母马在沙漠里的苟延残喘;如何选择对动物不是问题,对人却成了问题----因为极权主义强迫人们接受后者而非前者。这里面有一个巧妙的概念偷换---极权主义遏制人的消极自由,而小波所描述的动物都知道如何选择的,却是积极自由。从自己的经历小波应该心里明镜一样清楚,没有钱给他带来了多大难处,美国哪里有人限制他上学限制他旅游限制他选择“小母马的生活”?可是他没有钱不就是书也念不成还要被美国人奚落;打餐馆累得“屎尿横流”大概也没精力寻欢作乐吧。联想到李银河一天到晚骂中国人对性解放不宽容,说中国人“去公园骚扰同性恋,枪毙黑灯舞会上的群交者。。。”我不知道她在说的是哪个年代的中国人。我只知道,今天的中国各种色情准色情产业可谓遍地开花,而同时许多民工家庭因打工而长期夫妻分居,到底什么是造成缺乏和饥渴包括性饥渴的最重要原因,我看是不言而喻的。如果说极左年代,人们因为政见和出身被划为三六九等,最下等的人甚至没有存活的权利是往事不堪回首;那难道在今天人们因为占有财富的多少被划为三六九等,最贫穷的穷光蛋不但存活艰难而且还要忍受自由战士们“穷疯子”的辱骂就是“小母马自由奔腾” 的理想国吗?
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王小波,一种装蒜的自由主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