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一个男孩抱着这个吉他从车厢那边走过来,唱着那些咏叹生活的歌。和那些常在这条地铁线路乞讨的人不太一样,他一脸的刚毅,挺直了腰板,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卑微,那表情更像是随时准备就义的烈士。
加班到9点,这已经是这一周的第4次加班。公司,地铁,家;家,地铁,公司,如此往复。两年前,揣着2000块钱和毕业证来北京——这座IT的梦想之城,赶上08年的经济危机,走遍了所有的能找工作的途径,却发现那些“机会”好象吐出来的烟圈,只是能看到,而不能触及。中国人太多了,多得如同蝼蚁,而我却如此平庸,渺小得连“平庸”都是对我的赞扬。
车厢里人已经不那么多,他走到我这一节,没有开场白,认真的鞠了一躬,开始拨弄起琴弦。这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歌,他唱的如此嘹亮,以至于整个车厢都安静下来,他的身体随着音乐和地铁一起抖动着。周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看他。他也没看任何人,只是在那里自在唱着,有人往他的口袋里面扔钱,他连眼睛都没睁开,继续嘹亮的唱歌。这个狭小的空间如同他的舞台。
刚来那会儿借宿在远房亲戚的家,等面试的时候也不敢呆在家,怕亲戚问起我最近的进展,心理作怪,感觉他们每问一次都好象是在问“你到底要借宿到什么时候?”。实事上已经两个月没有任何动静了,手上的现金从够买回家的卧铺变成了硬座。我必须决定是否要回到太原,那个大部分人连电脑和软件都分不清的城市。我爱我的家乡,但是那里不适合我,回去就意味着结束。
不得不承认,他唱的不错。到站之后很多人故意从靠近他的那个门下车,往他的口袋里面扔一些钱,5块或10块的居多。他闭着眼继续唱着,完全没有关注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多。他大概是地铁歌手里面“废话最少”,也是我见过的在一节车厢里拿到钱最多的。
找工作那段时间里,终于知道人走到绝境的时候,真的会乱投医,那时无论谁跟我说“理智”都是听不进去的。招聘会上看到几家做软件培训的企业,交钱,培训,包就业。所有人听到我想法的人都跟我说这是骗子,说了一大堆的骑驴找马的故事,让我可以选择先做点儿别的。而对我而言,如果选择不做软件,不如回家;如果回家,意味着梦想结束。初选了4家培训,所有的说辞都是企业做了多少多少年,老师多么多么牛X,每年多少多少就业率,多少多少高薪。前两家的介绍我还耐心听着,后两家我脑子里面都是一个漂亮的女老师在那里blablablabla,没有新意。爸妈拧不过我,最后我随便让她们帮我选了一家叫做中软国际(5retc.com)的培训,原因很可笑,只是因为这是国企软件公司办的培训,爸妈认死理儿“就算是骗,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年后觉得很庆幸,有时候最简单的选择却最有用,因为最初备选的4家培训里,一家叫东方什么的早就转去做别的培训,一家忘了名字的做不下去关了门。培训过程多么苦,多么累,学到了多少多少,这些都是很无聊的故事,不值得一提。只记得当时拼命的看书,拼命的做项目,没日没夜。乱世饿不死手艺人,学越多,懂越多,我似乎能看到自己一步步爬过“平庸”的那条线,然后越爬越高。我只想留下来,留在这座城市,我有梦想。
那个男孩唱完这首歌,瞟了一眼口袋,大声说了声谢谢。给他钱的人早已经下了车,不知道他谢的是谁,或者感谢车厢剩下的人,或者感谢听他唱歌的人,或者感谢这座残酷的城市里所有悲悯的人。他向前走了一段,找到我的面前。他没有看我,也许应该说没有看任何人,他眼神放空,躲避着每个人的目光。重新打弦,这一首歌是许巍的《风行》,声音依旧嘹亮。我很惊讶他如何能保持这样中气十足的唱歌,这不是一个专业的乞丐。我印象中的乞丐应该是声音沙哑的,气息中带着悲凉的,就好象被生活压迫得随时都快死掉的那样,让人担心、让人怜悯、让人明知道是骗人还忍不住给钱,这才应该是乞丐的戏码。这个男孩的歌声一点儿也激不起我的怜悯。
新工作在中关村,在一家上市的软件公司做开发。老师给推荐了五次面试才拿到的offer,而08年的这个夏天,所有的媒体把应届生的就业问题当作头版头条,我想我大概是真的比“平庸”稍微好了一点点。第一时间从亲戚家里搬出来,北京的房租已经高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和一个一起入职的同事租了一间半地下室。地下室,地铁,公司,我们每天超过一半的时间里看不到天空。
我没有资格怜悯这个唱歌的男孩,他的弦让我感动,他如同一面镜子让我看到自己。他不是乞丐,他一点也不卑微,他的歌那么嘹亮,充满了对生活的诚意,和对这个城市的敬畏。我看他,我几乎能猜到他拿起吉他站在这里时,用了怎样的勇气。
这是最后的一搏,和我刚来北京一样。要留在这座城市,和我一样。要实现梦想,和我一样。他的歌声告诉我,这个地下的长廊绝不是他的结局;他的歌声里有和我一样的恐慌和倔强。从卑微努力到平庸,从平庸努力到优秀,一步步的往上爬,我根本没有退路。生活在地下,努力爬到地面上,心却向往有一天飞到天上。我有梦想。
这条通往中关村的10号线里,有多少人和我一样正努力的走到阳光下;拿钱给这个歌者的人,有多少有着和我一样的感动;这个城市里有多少和我一样不卑不亢的地下生物,又有多少和我一样的追梦人。
下车了,掏出10块钱扔到那个男孩包里。我都没看他一眼就快速走下地铁,我怕,我怕看到他的时候想到自己。我也知道他没看我,因为我知道他看到别人给钱会觉得尴尬,他和我一样不需要怜悯,现在的屈服是因为没有退路。同事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他说他也给了10块钱。我说这是我这辈子给地铁歌手钱最多的一次,他说他也是。我问他为什么给这么多,他说原因大概跟我一样,歌声中的可怜可以用巧妙的喉咙装出来,但是歌声中的诚意却需要全身来共鸣,这装不出来。听到我说“我们一定会搬出那个地下室的”,同事就笑了,他说“我们给钱的原因果然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