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稼对本刊表示,“这两个说法都是对的。只是说的人角度不同。”他解释,国美前期发行的可换股债券现在还没有进行转股,黄光裕的股份现在确实还是 33.98%。但如果行使转股权的话,黄的股份占比将会下降,才会出现“两名联属股东拥有31.6%股份”的格局。而且,国美电器的可换股债券持有者此时已具备转股权利,只是没有行使而已。
如果黄光裕夫妇的股份果真被稀释34%以下的话,控制权之争的高下,将不言自明。
值得玩味的是,黄光裕于5月11日否决的议案之一,即为“以回购股份再配发的授权”。
黄光裕不惜鱼死网破地进行否决,让贝恩资本提高了对风险的警惕性。竺稼表示,事后他曾经和一些机构投资者就此有过交流。有机构投资者对竺稼表示, “没有想到黄光裕会这么投票,我要知道的话就来了。”还有投资者建议竺稼说,“下一次有这种事情之前,(我们)一定要有一个交流,跟我们打个招呼。”
在王俊洲出任总裁后,贝恩资本董事总经理黄晶生几天后表示,对国美管理团队表示满意,“不排除增持的可能”。—听起来,这颇有敲山震虎之意。当本刊就此向竺稼求证时,他表示,“可能当然是可能的。但可能和计划是两回事。”对于黄光裕的“敌意”,竺稼并不理解。他说:“如果我是他,被关起来了,有人替我把公司打理得很好,我应该高兴。”一向不紧不慢的竺不禁提高了声调,“我自己扪心自问,没有侵害他的利益!”
在和黄光裕打过交道的颐和资本总裁王吉舟看来,黄是典型帝王心态,“如果是我,我也会投反对票。”他分析,当一个昔日的王者对外部世界完全失去控制,只剩下在纸上签YES和NO的权利时,他一定选择NO,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能意识到他的存在。“如果每次都是YES,别说别人,以后连律师都不用来看他了,有事发个传真得了,反正你也是写YES。”
国美一位前高管对本刊表示,根据黄的性格,这种分析“很有可能”,“最主要的原因,可能他还是想向谁示威。”
但这或许还不是终局。Mastermind传承壮大辅导CEO、教授何华真给出了另一种可能性:“我知道很多类似的情况,PE摆不平家族的势力,最后可能黄光裕找个自己的朋友,以投资人的身份在贝恩退出的时候接手股份,最后还是回到自己的手中。”
陈晓倾向认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特殊阶段之中,他(黄光裕)的思维是否正确这个很难讲,人在不同的环境、不同的状态里面,出来的结果是不一样的。只要我们的宗旨是为企业好,只要企业好的事情所有的股东都应该支持,这个原理是通的。”
陈晓:从“架空”到“坐实”
“媒体往往要么就是妖魔化(我们),要么就是神化(我们)。”
陈晓忽然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屑地提高了声调。在他接受我们专访的近三个小时里,类似情绪波动并不多见。实际上,他早已习惯了以克制、沉稳应对各式各样的刁钻古怪问题。
—其实,我们问的不过是他在黄光裕事件前后的变化和感受。
“实际上我们都是普通人,只是说我们的思想,可能每个人思考方式不同,或者每个人的个性不同,所以考虑重点会不同。”他补了一句,“但是回到企业,很多东西都是很规则的。要成为一个优秀企业,基本要点应该是一致的。”
他指指身边的王俊洲,继续说:“我和王总之间,我们共事也是三年多时间了。这三年多分成两个阶段。原来我和王总一起推动公司经营管理部分。”他顿了一下说,“我觉得原来更多是黄总的体系。今天开始,可能有些变化了。”
实际上,几乎自陈晓于2006年永乐并入国美集团后出任国美行政总裁一职开始,“架空”的说法就一直萦绕着他。
当时,身为董事局主席的黄光裕主要负责企业的战略、发展规划等;陈晓负责具体企业运营;常务副总王俊洲负责执行、实施;在总裁与常务副总之间设立决策委员会,由王俊洲、李俊涛、牟贵先、孙一丁、周亚飞、魏秋立、何阳青、刘飞八人构成,主要对日常决策负责;此外,周亚飞、魏秋立等五位副总分别负责财务、行政、营运、采购和战略合作五大业务部门的具体工作。
这一安排,也确实会给人以“架空”感觉,毕竟,在最高决策体系中,除陈晓外,其他人均为黄光裕旧部。—陈晓也承认,当时“更多是黄光裕的体系”。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此后两年中,与王俊洲、魏秋立等国美老将共同充当黄光裕的“左膀右臂”。
虽非嫡系,但黄对于陈的赞赏,一直溢于言表。黄曾公开表示:陈晓是中国最适合做国美电器CEO的人。彼时,陈晓刚到国美北京总部上班,不适应北方饭菜,黄光裕的家人甚至一度每天开小灶给陈晓送饭。黄光裕最欣赏陈晓的一点,是他精通财务,对数字极其敏感。谈判收购永乐时,陈晓对于数字和细节的较真程度“快把黄光裕逼疯了”。但是,陈晓这些优点当时在国美究竟发挥出了多少、黄又听进去多少,则是另一回事。
竺稼在对本刊分析国美的状况时,毫不隐讳地指出其财务管理有欠缺。“由于历史原因,因为以前没钱所以就拼命到处去找钱,这样银行的关系就很乱,债权债务关系也非常多,然后过度地依赖汇票、票据的融资方式。”他甚至认为,国美在2007年花出去的很多钱都是不正确的—这一年,国美收购了大中电器,并为自己套上了2014年到期可换股债券这个“套”,直接导致了金融危机时期的资金紧张。你或许很难想象,这会是业内公认的“铁算盘”陈晓所协助管理的企业。
世事难料。2008年11月17日晚,黄光裕被警方带走。11天后,陈晓出任代理董事局主席;2009年1月18日,黄正式辞职,陈出任董事局主席,初步完成权力过渡。
不过,黄光裕还是以保证过渡顺利的名义,指任王俊洲、魏秋立为自己的私人代表,代为签署相关文件。那时候,外界对于魏秋立与黄光裕的私人关系,“干将”王俊洲的前景,及未来的“实权”归属,都至为关心。通常结论是:陈晓并非“实权派”。最离谱的传闻,是在2009年2月17日一度传出“陈晓辞去CEO职务、离开国美”。
实际情况可能要复杂得多。对于国美高管团队来说,过去十余年一直习惯有个强势的老板坐镇,大家只要当好老板的手和脚就好了。但突然有一天,这个主心骨没有了,匆忙中走马上任填补权力真空的,居然是个人风格和老板差别极大的“高级打工仔”陈晓。更何况,还有黄光裕设私人代表的举措(某种程度上或许也是基于对陈晓的不信任)。这对于陈晓和有着数十万员工的国美都是挑战。无论陈晓,还是那些追随黄光裕多年的“老将”,他们都需要重新审视彼此,也重新定位自己。—诸多传言,大多也是基于此。
竺稼当时也是这种印象。对于国美高管团队,在尽职调查以前,他曾有一个概念:“国美=黄光裕”。“但我后来发现,这个团队非常敬业,一天24小时随时可以进入工作状态,而且执行力非常强,公司战略、决策,说往下推行,整个系统很快就推下去了。”
陈晓的企图心不可忽略。这个51岁的上海男人,37岁时创立了永乐家电。没用10年,永乐就直追国美、苏宁,成为行业第三。2006年7月,国美电器并购永乐,陈晓自此担任国美电器总裁。能屈能伸、深藏不露、谋略过人、讲究韬略,在业内,他甚至是一个“让黄光裕头疼的人”。
陈晓确实抓住了黄光裕危机给自己带来的“坐实”CEO一职的机会。在引入贝恩资本、逐渐摆脱危机之后,他紧接着的一张牌就是大规模股权激励。
2009年7月7日,国美电器宣布把占现有已发行股本约3%的股权授予105名高管。以当日每股1.90港元的收盘价计算,激励方案总金额近7.3亿港元。这不仅创下中国家电业纪录,激励范围也至为广泛,覆盖了副总监以上级别。
对此,贝恩自然非常欢迎。激励方案不仅可以稳定核心高管层,还巧妙地将公司整体利益与黄光裕旧部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国美一位前高管对本刊表示,自己本来非常不看好陈晓,“我们原来说陈晓在国美可能就是呆三年的命”,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一是黄光裕突然事发,给了陈机会;二是股权激励,笼络了大家—如果说黄光裕旧部开始被分化、瓦解的话,股权激励的作用不容小觑。
一位曾跟随陈晓多年的原永乐高管则对《中国企业家》表示:“陈总的分享意识在整个中国民营企业家中是不多见的。他在国美搞股权激励改革,很多人感到吃惊,其实同样的事他在永乐也做过。”
不过,这却让掌控意识强烈的黄光裕家族有所不满。有分析认为,激励方案无疑会“软化”黄光裕旧部,让他们更配合陈晓及贝恩。
陈晓的说法是,无论是引入贝恩资本,还是实行股权激励,目的之一都是改善公司的治理水平。一年前,陈晓在接受本刊采访时就提及,不应一人兼任两职(董事局主席、总裁),这只是非常之举,等国美度过危机,找到合适的接班人,自己就应让位。
2010年6月27日,国美电器董事会接受陈晓辞任总裁一职,由执行董事兼执行副总裁王俊洲接任,陈晓仍担任国美电器主席兼执行董事—这或许标志着“去黄化”完成。
陈晓竭力想向外界展示的,是国美现在有一个团结的团队。在2010年新年团拜会上,包括陈晓、王俊洲在内的7位国美高管像歌手一样带上耳麦,共同演绎了一曲《努力》,并将视频置于网上。最后一幕,是陈晓右手拉着王俊洲,左手拉着魏秋立三人手臂共同高举向上。过去,只有黄光裕能把王俊洲和魏秋立当作 “左右手”。
正因“出身”,王俊洲的履新,也不免受到很多猜测,很多人把他和另一位副总裁魏秋立看作是黄光裕的“心腹”。对此,王俊洲回应说:“我不是太关注这些说法,这些说法也没有什么道理,你也没有解释的必要,重要的是把你自己的事情做好,让股东满意,让员工满意,你作为一个管理层的职责,尽到了就可以了。”原永乐电器高管评价说,和黄光裕的老板文化不同,陈晓是典型的领导者文化,更加强调团队的打造和培养。
但陈晓的聪明之处还在于,他并没有急于改变国美的基因,以及企业文化。“不能说人变了,它的基因就变了,不是这个概念。”陈晓表示,“比如说执行力,假如没有强大的执行力,这些变革如何保障?这个不能变温和。”一位国美前高管对本刊表示,国美的旧部们有着很强的文化认同感,拥有非常强的执行力,“这种执行力和一般企业说的执行力还不是一个概念,甚至这是国美人的标志,走到哪,一张嘴都知道是国美出来的。”甚至,一向温和持重的陈晓,自身也开始融入国美的一些基因。在谈及一个原本“狼性”的企业是否可能一夜之间变成“绅士”企业时,陈晓强调,有时“强硬”并没有错,渠道商本来就需要掌握话语权的主动。
新国美?
当陈晓及其团队在为转型扫清各种障碍时,苏宁开始加速,并实现了对国美的超越。2008年,苏宁电器的营业总收入和净利润均超过了同为上市公司的国美电器;2009年,苏宁电器又实现了对国美电器的全面超越。陈晓愿意把做企业看作长跑,既然是长跑,“谁领跑几圈,都正常”。另一方面,他也指出,国美不会放弃自己的市场地位,但这种控制力的取得,应该和过去有所区别,不是来自于渠道固有的强势地位,而是需要来自终端消费者的认可。
“以前消费者认国美,是因为在同样的卖场里,我的品牌、品类丰富度最充分,另外价格不比别人高。再往下说,说不出国美还有什么优势了。”陈晓反问,“还有什么优势呢?”
没有突出的核心竞争力,国美发现自己走入一个怪圈:再多的门店、再大的规模,也不能让自己的盈利能力获得质的提升。不妨对比一下,2005年上市公司国美电器在全国拥有门店数目为259间,2008年达到859家,净增600家!但与此同时,代表企业盈利能力的综合毛利率却每年只增长1个百分点(2005-2008分别为:13.32%,14.60%,15.64%,16.94%)。换句话说,如果规模的扩张和综合毛利率的增加真的存在正比例关系,那意味着,国美每年多开200家门店,毛利率才能维持1%左右的增长。
陈晓认为,中国零售业在快速扩张阶段,形成了依靠“流水倒扣”的盈利模式(即出租商铺先卖货后结账,根据流水扣除固定比例的费用),其盈利不依靠进销差价获得。这和沃尔玛的买断商品再经营不同。“这造成一个后果,就是我们(渠道商)失去了定价权。”他解释,由于流水倒扣的模式被一再放大,商业企业对商品经营环节完全失控,根本不知道该卖什么商品,如何去选择厂家推广商品,这个本该属于渠道商的功能,完完全全退化了。也因此,中国家电零售业最后形成一种被诟病多年的模式,即卖东西本身赚不到多少钱,却依靠庞大渠道网络优势带来的强势地位收取进场费等。“这是畸形的。”陈晓说,零售业一定要回归“商业本质”。前提是:无论消费者的需求怎样复杂,品味如何变化,都要设法博得消费者的“欢心”。
在整个产业链上游,家电制造商的大佬们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如何生产出消费者最需要、最喜欢的产品?近年来,海尔就在不断进行商业模式的转型,其目标是,希望通过流程再造,实现“零库存下的即需即供”。昔日在规模扩张路上抱着同样困惑的两家企业,最终走到了一起。
2010年7月1日,国美宣布和海尔达成三年总采购金额500亿元的战略合作协议,根据协议,在双方对消费需求的共同管理下,海尔集团每年将为国美集团提供600款的系列商品,其中个性化商品数量不少于300款,并且个性化专供产品将占到双方销售规模的50%。几年前,国美电器的一位员工曾买过海尔电脑,她还记得当时买电脑的情景:只在国美卖场看到了电脑配置单,但没样机。订单从国美发出后,海尔才把组装好的电脑送来。
这种典型的按需生产,也是海尔多年来业务转型一直所追求的。但过去这样的例子在国美卖场里只是个案。家电专家罗清启说,这种个案是偶然发生的,有不确定性,就好比是打出租车。“没有办法形成规模。”陈晓说,海尔需要把消费者打出租车般的零星定制变成“班车”,甚至整个“公交系统”,来让这种即需即供稳定化、规模化。
但即需即供谈何容易!这种模式不仅需要制造方有很快的供应链反应能力,也需要制造方对市场需求有极其敏锐和准确的判断,其后台的原材料采购、物流配送甚至服务系统,都能为“将要发生的制造”做好准备。更重要的是,制造方需要得到大量稳定的生产订单,才能不浪费自己庞大的生产能力。否则,即需即供只能成为小作坊生产的自娱自乐。
在产业链上下游存在分工的情况下,海尔无法完全依靠自己捕捉市场的变化,必须要借助渠道的信息反馈。海尔的需求,让同样渴望向消费者需求靠拢的国美喜出望外,双方一拍即合,决定尝试拓展一下渠道商和供应商之间的合作空间。
合作不仅是中国家电业有史以来金额最大的合作项目,更主要的是,双方希望能通过深度合作,探索出一种让制造商和渠道商双赢的新商业模式。不过,一家跨国公司对本刊表示,“不同区域的差异也很巨大,很难有一种模式适合所有的区域和不同市场类型。”所以,他们倾向于同各类渠道进行合作。
苏宁一位高管也对此类合作并不“感冒”,他说:“说白了,就是有的东西,只有你这有,而有的东西,只有我这有,可能最后出现我们两家分别对应几家大供应商的情况。”陈晓认为,告别草创期的“狼性”国美,现在更注重“生态平衡”了。“我们希望跟海尔之间整个供应链效率能够进一步的提升,来摊薄我们的成本,使消费者可以买到更便宜的商品。”
不过国美也承认,这一模式是否能广泛复制,还是未知数。王俊洲历数合作者的条件:第一,对方要对国美全国的网络能够形成支撑,一定是个全国性的品牌;第二,对方的产品在国内有良好的口碑和认可度;第三,有很强的供应链能力。“从我们下单,到商品到达城市门店或者库房的时间约定大概是15天,这还是挺难做到的,需要它有很大的物流网络可以覆盖。”显然,可以展开深度合作的供应商在国内并不多。而且,国美始终没有忘记对供应链的控制权。合作中,可能出现对市场判断不一致的情况,这时需要双方团队进行充分沟通,“但最后下单的那个按钮还是我来按。”王俊洲说。
与海尔合作,只是国美系统地改变自己的步骤之一。国美向外界刻意展示了自己的未来战略。6月24日,陈晓公布了国美的五年战略规划:国美每年销售增长率目标为15%,2014年,国美销售规模将实现1800亿元,有效门店将达2000 家。根据规划,在网络布局方面强调有效扩张,在一级市场将持续进行网络优化,在核心商圈开大店和有效门店;在二级市场,实施新的供应链整合,并有效对二级市场渗透。对国美的新尝试,国美一位离职高管表示:“现在国美做的一些变化,感觉也并没有脱离很远。新活馆,还是一种零售方式的改变,增加顾客的体验能力。这在2004年以前,日本已经很普遍了。”但他不否认,国美注重客户体验的做法,可以造概念、抓眼球、抓服务,而且不都是“花架子”。
国美新战略,体现了贝恩意志。“新的五年计划是我们一起制订的。”竺稼说,“其实去年就开始酝酿了,今年3月就基本成型了,再经过4个月的充分讨论。”为此,还专门请来麦肯锡。如今,竺稼常跟陈晓、王俊洲见见,沟通很频繁。当摄影师提出希望陈晓打上领带、穿上西装时,他踌躇再三。倒是王俊洲比较积极,跑回办公室拿来自己的另一件西装。这时,你看不到任何的所谓架空、分化,以及“去黄”与“保黄”的胶着。甚至连上下级都算不上,你看到的更像一对亲密的战友。但这,是真相的全部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