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五常谈改革
2007年04月17日17:34 南方报业网 张五常
中国经济改革可打满分
《南方都市报》
记者:邓小平逝世十周年,中国的改革开放也已三十周年,似乎可以做一个初步的总结了。对邓小平主导的中国经济改革,如果让你做评判,你能打多少分?
张五常 略为思考,笑)100分。满分。还没有改革好……还是100分。我在1997年的文章中说得很清楚,他75岁开始改革,做了十多年,还没有做完就退休了嘛。虽然他的工作还没有做完,但是也可以给他个A+了。
记者:他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具体指什么?
张五常:中国的制度还没有形成,这些制度包括地区性的竞争制度、银行货币制度,还没有搞好。
后来是朱镕基搞好的。当然存在贪污等种种不对的事情,但是以县来作为地区性经济制度的核心,让县与县之间彼此竞争这么厉害,是人类历史上没有见过的。经济 制度在中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记者:在中国的改革中,领导人的意志起了很大的作用,是不是?
张五常:这不是意志的问题,邓小平能做到的,是其他人做不到的。中国两百多年来,没有出现过
思路这么清晰的一个领导人,他说话不多,但是思路很清晰。其次是,他了解中国的政治制度,因为他18岁就是党员了,三下三上,他的判断是很准确的,而且很 明显他是没有私心的,是为了国家好。一般人到了70多岁就已经糊涂了,但他70多岁头脑还那么清晰。
记者:你说邓小平改革的思路非常清晰。但似乎他对现代的市场经济理论并没有很深的研究,他提出“摸着石头过河”,也表明他对改革的方向不是很明确。
张五常:他比一般教授精通很多倍了,好些大名家跟邓小平是没得比的。斯密(注:亚当·斯密, 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创建了政治经济学的科学体系)当年也没有读过经济啊。邓小平的主要概念是,你想要社会有进步,一定要鼓励每个人发 挥个人所长。这个是他的主要观点!这些话是中国的老子说的,后来斯密也这么说,弗里德曼(注:著名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创立了货币主义理论,提出了永久
性收入假说)也是这么说的,这也是张五常讲的。但是我们只是会说而已,邓小平却能做得到。这个是普通常识,但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相信这一点呢?北京有很多智
囊,他们也不相信,要搞什么福利制度,搞三搞四,又搞什么最低工资,还有什么反垄断法。这就是他们不懂得这一点。他们听过,但是不相信。可是邓小平相信。
他说了很多次:你要社会有进步,社会是由人组成的,你要鼓励每一个人发挥他们的潜能。这是邓小平的信念。他相信、他明白,这一点是不容易的。
中国的改革是激进的
记者:中国的改革成就,除了领导人的决策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原因?比如和苏联比起来,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改革之初人均GDP很低,比较容易实现收入和经济的增长?
张五常:这不是主要原因。我们的人均还不如印度来得低,农民的收入还不及越南的低,但是他们都搞不起来。你说印度搞起来了?也算是搞起来了一点,但是跟中国还差很远。所以这个不是理由。
记者:最开始,大家愿意把中国的渐进改革和苏联的休克疗法作比较。一般认为中国的改革比苏联成功,你觉得这中间最主要的原因是什么?是渐进改革本身比休克疗法优越么?
张五常:中国的改革是共产党领导的,这是成功的主要原因。而苏联的改革呢,因为共产党已经没有了,没有党的领导。中国的改革是共产党领导的一个由上而下的改革,这一点是很重要的,有组织性的改革。科斯和我都这样想。
记者:你的意思是,渐进与否不是中国改革成败的主要原因?
张五常:中国的改革是激进的而不是渐进的,绝对不是。
记者:和苏联比起来,中国的改革还能算是激进的么?
张五常:苏联有石油,油价上涨,现在有很多钱。他们只要没有石油就头痛了。苏联的矿产很丰富
的,有石油、有金子、有钻石,中国有什么?苏联的矿产很丰富但是它也没弄出什么成就来。而我们中国没有什么资源,却能够有这样的改进。要是我的话,我也做 不到。你把所有的权力都给我,我也做不到他们今天做的这么好。
邓小平是中国200多年来思路最清晰的领导人
《南方人物周刊》
人物周刊:您评价邓小平,说他是中国200多年来思路最清晰的领导人,所谓“思路最清晰”,具体含义是什么?
张五常:他决定了中国改革的方向。他知道只有鼓励每个人尽力使自己先好起来,整个社会才能好 起来。这是他一贯的思路。如果你仔细研究1979年以来的历史,你会发现,他采取的每个行动,都是朝着经济自由化的方向迈进,有无数政敌反对,真是一个奇
迹。考虑到具体的历史场景,坚持并且大力实践这一思路,是需要气魄的。
这个思路和老子,以及自亚当·斯密以来西方经济学的思路一样古老,但只有邓小平一个人做得到。他在政策的先后秩序上可能有错,配套可能有错,但在大方向上未曾错过,这是难能可贵的。不管将来怎样,都必须把邓小平的改革视为人类经济史上最伟大的篇章之一。
我在1997年时说,我也许过于乐观描绘了他设计的改革,但如果一定要教授打分的话,邓小平当然应该得A+,现在,我给他100分。关注邓小平时代的中国,一定会惊诧于邓小平开动的这个大工程,即使这个工程大约只完成了70%,还有30%是法律秩序、垄断利益等棘手问题。
人物周刊:1997年,邓小平逝世时,您带着您的太太,一身黑装,到新华社香港分社鞠躬、磕头,您想表达什么呢?
张五常:邓小平是在75岁时开始领导中国改革的,并且干到最后。他开始领导改革时,比我现在 的年纪还要大,这个人“三落三上”,很不简单,我对他是很佩服的。在香港新华社的追悼会上,我穿黑西装、黑皮鞋、戴黑领带,我太太也是一身黑装,我们到那 鞠躬,有人批评说桀骜不驯的张五常也会拍马屁。批评我的人,是发神经。我的答案很简单,我是做学问的,我知道历史,我应该去向邓小平鞠躬。你们回顾中国历
史,会佩服邓小平。
我在1981年时就写得非常清楚,中国会走向市场经济,接着我在1983年、1984年时说 中国改革是不会走回头路的,你们大概记得,我在1984年时说的,200年来,最有希望的中国就是现在。你们要知道,乾隆之后的中国,输得一塌糊涂。国民 党说要把中国搞繁荣起来,但全是虚假,接着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中国历史翻来翻去,都是泪水,只有邓小平一个人,成功改革中国,他去世了,我应不应该去
磕个头?
人物周刊:您的读者,大致上都有一个印象,就是您对中国过去30年改革精准的推断能力,历史好像是张五常写出来的,您如何做到这一点?
张五常:我怎么说,将来的历史可能会怎么写,哈哈。虽然我不是历史人物,也无足轻重,但我是 站在时间前面,写出中国改革史的。以后的人,说到中国改革,可能会看看张五常是怎么说的吧。他们总需要一本真实的历史书吧。这是一个学者的自豪,不同于政
治人物的自豪。学者的价值,正在于此。
我自己做得公正,不允许有偏袒,我对自己推断的历史负责,对自己的鞠躬、磕头负责,以后的人大概也会这么说张五常吧。
我给邓小平100分,这是最起码的,虽然他没有做完,也是100分。那些批评邓小平的人,不易明白,那些人自己能做什么呢?他们连我的本事都没有,但是我知道在改革上,我绝对做不到邓小平那么好。批评别人谁不会呢?
人物周刊:您40多岁才从美国回到香港,又常年生活在香港,没有第一手的大陆数据,您的评价如何客观公正呢?
张五常:你们不要批评张五常不知中国事。我的推断不是坐在家里、在白纸上画出来的,而是在大 街小巷、乡野阡陌跑出来的。科斯说的,在实证这条路上,没有一个人比张五常走得更远。第二次世界大战,我在广西农村,没饭吃,我问农民,是不是现在才没饭
吃?一年吃不上一碗白米饭,只有红白喜事才有点吃。他们说,“不是的,几代人都没饭吃的。”现在有饭吃了,这几年中国农民的生活是改进得很快的。
但有些人兴风作浪,我不知道他们是何居心。世界银行的报告说,中国社会两极分化,这是胡说八 道。几天前,世界银行的头头说,从改进贫民生活方面看,这些年是卓有成效的,而这其中67%的功劳,要算在中国头上,对比他们前后的数字,不是自相矛盾 吗?美国某机构每年都会出版一个刊物,在世界范围内给经济的自由度排名,香港第一,大陆排在200多位,这个排名是谁做的呢?是我在加州大学的一个同学, 我考第一,他近包尾。那样的水平,我怎能不怀疑排名的可信度呢?他这样做,有政治上的考量吗?
我常对北京的朋友说,批评中国容易,你让我批评中国,我可以一个星期写一本书。但是不能否 认,中国过去28年的改革,是人类历史上的大奇迹。你怎么说中国不好都行,但你能说清楚现在中国好在哪里吗?是什么样的制度安排支持了这个奇迹?从来没有
这么好过的。一定是某一方面做对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对,是对得厉害。作为学者,你一定要问清楚这个问题。
强有力的领导成就中国改革
人物周刊:对一个经济学者来说,是不是只要经济发展,大家的物质生活水平提高,民主、自由、公平可以不要,或者暂时不要考虑?
张五常:每个人都是为了个人的利益,民主派也是。有个真正好的宪法后,再民主投票吧。因为投 票就是把你口袋的钱投到我口袋里,你又想把我口袋的钱投到你口袋里。不少民主人士都是我的朋友,他们可没读过哈耶克、贝贝尔、布坎南、弗里德曼、阿罗,这
五位都拿诺贝尔奖的。哈耶克不太熟,其他四位很熟,这五位对民主投票都做过研究,知道是有问题的。
你真要投票的话,先把宪法做好,清楚界定人与人之间的资产权利。宪法不做好,让民主投票投出好结果,很难的。
人物周刊:您认为,相比俄罗斯、印度,中国改革成功的原因之一,是它有个强有力的领导?
张五常:假如没有共产党,中国不会取得今天这样的改革成果。这方面,科斯的看法和我一样,让投票决定改革,是不会有大作为的。假如不是共产党改的话要什么人去改?什么人能够去改?不要太天真了。当然是有很多问题(笑),哪个党没有问题?
到今天为止,中国的改革是相当好的,起码在历史上没有见过这么好,这是大家都肯定的。
人物周刊:20多年前,您推断中国要走向资本主义道路,是惊世之言,非议颇多。现在大家好像不是怎么关心“主义”了?
张五常:1988年,弗里德曼和我都同意,最好的资本主义和最好的社会主义是同一回事。
人物周刊:您认为以县为单位的地区性竞争制度是中国历史上最好的制度?
张五常:中国有2000多个县,我最多掌握了四五个县的情况。我这么大年纪,没魄力再全中国跑,但我了解的是第一手的真实资料。
土地的使用权力是落在县手上的,这就是说经济权力是落在县手上的。从商业结构角度看中国的地区政制,是县和县之间的竞争关系,县是中国地区竞争的命脉。如果这个制度不能给在黑暗中摸索了五千年的中国农民带来曙光,我想象不出还有其他什么好办法。
我为自己在这把年纪解开了这一制度的密码,很有点自豪。这一制度哪里要修理一下,哪里不能动,我是清楚的。
人物周刊:中国的奇迹还能持续多久?问题出在哪里?
张五常:以前我看得清楚,现在有点麻烦,我看不太清楚了。一是人民币升值;二是地区性竞争制度不再改进;三是土地政策一塌糊涂。把经济权力从县手上拿走,我看不到有好理由。不是说县一定做得对,但是这个以县为经济核心的竞争制度,是中国经济奇迹最重要的部分,不要乱动。
现在是把工商业推向农村的时候了。1980年代尝试过,不成功,现在可以。但现在的土地政策与之不协调。这是我很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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