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似琉璃
一切仿佛还如同昨日一般,却已经过了多少风风雨雨,恍如白驹过隙,转眼却已是耄耋之年了。几年前的一个周末,我在厨房做饭,缓缓地摘着一把白菜,夕阳的余辉射进窗来,只听得一阵“呼啦啦”声,对面的楼顶上飞起一片白鸽。随着清脆的门铃声传来了儿女们爽朗的笑声,“爸,妈,我们来齐了呢!”“好,好,马上开饭。”老伴笑着过来开锅,我把锅铲递给她,用围裙抹了抹手,走出厨房。客厅里,女儿女婿们正谈得欢,他们谈工作上的新闻、各自生活里的趣事,兴致勃勃,我注视着他们身上飞扬着的活力,自己几时也像这样过呢?儿女们都有各自成功的事业,在他们身上我找不到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却分明能清晰地回忆出那股英气勃勃。而他们,几时也会像我这样注视着自己的后代呢?“爷爷,来吃饭了!”我笑笑,被小外孙牵着到饭桌前。
家庭聚会的晚餐是融洽的,明知儿女们都是已过而立的人了,然而一看他们捧起饭碗,我总是忍不住满心爱怜地给他们夹菜。每遭抗议,我又把菜转到小外孙的碗里,看着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总有种说不出来的高兴。老伴不住念叨着当年家里的萧条,“吃块肉都要排好长的队呢。”儿女们补充几句,间或插几段笑话。一顿饭吃得十分尽兴。
一般饭后的时间我是要看新闻的,二女儿可以勉强陪我一起看,小女儿则表现出极大的不耐烦;而我对她们痴迷于各种无聊电视剧同样感到不理解,有时跟着他们看了几集,觉得剧中人物除了会用装傻来哗众取宠,就只剩下靠眼泪赚同情。我比较喜欢一些老电视,如《西游记》、《封神榜》、《三国》、《红楼梦》等,不过他们一周难得来一次,就顺着他们吧。我带着大女儿到外面散步。大女儿住在武汉,一年也就回昆明一两次,每次回来都挺顺着我,对此我很满意。
我带着她沿着街道慢慢走,一一指点着街景,却发现她对此十分不熟悉,有点儿生气:“亏你还在这儿上过四年大学!”此时华灯初上,日色尚未褪去,夏日的晚风徐徐吹来,云彩变换着金色和橙红的光芒,暖暖地斜照着宽广的马路,不知心里怎地一动,回想起几十年前初闯昆明,那时我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不过凭着一股硬气。拣着最便宜的一家旅馆住下,然后便摸索着朝着各个大街小巷走,那时——好似也是傍晚吧,行人寂寥,我的心里却十二分的激动、舒畅,忍不住大喝一声,顺着某个不知名却又似曾相识的大街疾行,夕阳的霞光如潮水一般褪去,天地仿佛凝成马路尽头的一点。我一面暗暗记着一路上的路标和站牌,一面留心作着回程的记号。离开翠湖好一会了,尚兀自为那水天一色的美景陶醉不己,又来到西山脚下,对着滇池,一切是笼罩在薄薄的暮霭里,远方传来飘渺的音乐,谁在?这是童境,是梦境?一首诗很自然地浮上心头:
月下听水声
日落牧笛映
残霞夕阳红
幽兰空谷馨
那一刻,我爱上了滇池、西山,爱上了昆明,好一个亦幻亦真又如此贴近自然的城市!在这片彩云之南的净地上,她无疑是一颗闪亮的的明珠。这许多年来,靠着大家的努力,我们终于全家迁到昆明,我非常喜欢散步,早上、下午、晚上,欣赏着这个城市在不同时候展现出来的美。从最初的那个满怀希望、踌躇满志的毛头小伙,到今天这个儿孙满堂、历经风雨的老人,那一份感情始终未变,它并不因为时间的流失而褪色,反在经历了许多故事后回归了单纯,宛若玉龙山上的白雪,那样的冰清玉洁,玲珑剔透。
平日里,儿女们各忙各的,我和老伴倒也不失清净,她总是每天早早地到公园健身,我步行去买菜;午饭一过她就去打牌,这很令我反感;老伴信佛,这点我相当赞同,但我认为真正的信仰在于心间,那些一天到晚烧香祷告的人,真正有多少佛性?他们对于佛,只能说是依赖,谈不上信仰。闲暇时间,我喜欢翻看《参考消息》,关心国内外大事,“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嘛;我热爱中华文化,经常看古典名著;有时我也写点书法,握着毛笔抄写唐诗宋词、《红楼梦》里的诗词,心中格外恬淡;我也喜欢音乐,却苦于不会弹奏,常常自我安慰:“手握灵珠常奋笔,心开天籁不吹萧。”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倒也怡然自得,眼看着孙辈们慢慢长大了,女儿的额头也有些鬓白了,我说不出是喜是悲。我自己也在逐渐衰老,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呢?一日,我揽镜自照,与镜中人对视,不由得产生了深深的困惑:这个人就是自己么,经历了而立、不惑、知天命、耳顺,如今是古来稀?为什么一个人到了晚年会产生回顾一生的欲望呢?时间改变了太多,我已记不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了,不过记得与不记得,又有甚分别?佛说:“身躯之为物,皮囊而已,惟性灵者居之。”冥冥中我仿佛看破红尘,欲念皆空,一切淡然处之了。只记得电视《西游记》里《晴天月儿明》唱的“一片禅心归钟声,踏铃儿响声声”。一次乘着公共汽车,身边站着一位杵着拐杖的残疾人,平时我会毫不犹豫地让位,可当时我却坐着不动,想着:“让又如何,不让又如何?”汽车急拐弯,那人好象站不稳,却无人让座,就这么忍心看着他摔到?仿佛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在说:“大丈夫岂可为图清心寡欲之虚名,忍看正衰邪盛之世界?”不错,我醒悟过来,立刻站了起来,扶他坐下,他感激地冲我笑笑,殊不知我也十分感激他。
自那以后,我又恢复了往日的心情,淡远而不空虚。最近,二女儿又生病住院,还要动手术,我们一家人十分焦急,忙来忙去,连大女儿都自武汉迢迢赶了来。我们轮流送饭、守夜,女儿女婿心疼我年老力衰,要送我回家,一路上我突然清晰地发现我是多么地爱着我的孩子,而他们也是如此地爱着我啊!这份感情,也许在平淡的生活里我们觉察不到,此时却分明地凸现出来,我默默地望着正在开车的女婿,他是那样的清瘦,焦急地注视着前方,他是希望我赶紧回家休息,还是牵挂他的妻子?凉凉的夜风拂来,只觉得两颊凉凉的,谁哭了?
佛经中偈语云:“如来妙藏真悟性,一切浮尘诸幻想。”但我现在并不这样认为了,生活中有许多事情其实是实实在在的,尤其是那份情,我对昆明的爱,对生活中一些事情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我对身边人的爱以及他们真诚地回馈给我的……这些焉能用浮尘二字概括?我还是比较喜欢另一句:“修成菩提,心似琉璃。”琉璃,那样的流光逸彩,晶莹剔透,宛若玉龙山上的白雪;同时也是需要精心呵护的。我虽没有释迦摩尼长跪七天于菩提树前的坚忍与诚挚,但我的这份感情、这份爱,也是如似琉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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