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来看,一有机会泡沫就会起来,人性的弱点是无法克服的。
这背后的推动力是人的欲望,赚钱欲望的力量战胜了理性的力量。
2008年初见到谢国忠时,那时全球经济还在泡沫中欣欣向荣,没人会想到半年后的灭顶之灾。那时,他戴着黑色的圆边眼镜,穿着酒红色的毛衣,柔声细气地和我们讨论保罗。克鲁格曼。
他说:“克鲁格曼是我们经济学系最聪明的人。他的反应快得惊人,经常是一句话,就把别人一年的研究成果、一本厚厚的学术著作表述明白。同样看一个问题,我们可能要围着问题走一圈,但是克鲁格曼可以从一个点直达另一个点。
他这样自然直接的思考方式,对其他人来说,需要一个慢慢建立的过程。”
再次见到谢国忠,他依旧戴着黑边眼镜,穿着酒红色的毛衣,说话仍然有条不紊。而他在麻省理工的校友克鲁格曼刚刚荣获200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
1987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罗伯。特索罗是克鲁格曼和谢国忠共同的老师,他在授课时要求学生们把复杂的经济问题给街边的路人解释清楚。他的理由是:经济学是解释人类行为的学科。无论你在背后用了多复杂的模型分析,终究要学会用普通人的思维方法和表述模式阐释问题。这才是好的经济学家。
在解释我们目前面临的经济困境时,谢国忠说:“经济问题很复杂,但背后隐藏的是人性的贪婪和理性。一块钱的东西被炒到五块钱,非理性战胜了理性。那你就该知道,我们面临麻烦了。”
贪婪的代价
《生活》:目前全球经济危机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谢国忠:描述痛苦是比较困难的,除非自己经历过,现在的经济阶段是以前没有经历过的,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简单来说,问题是泡沫引起的。泡沫的意思就是说,一样东西其实不值那么多钱,但是很多人情绪激动的时候把话说得特别夸张,大家出钱来炒作,人扎堆以后价格越来越高。
这次危机主要是由美国的次贷危机引起的。一般的房地产泡沫如果来回走一圈也无所谓,原来你是百万富翁,现在你不是百万富翁也就算了。日本和中国香港有这样的。但美国人不一样,他们是在房价涨的时候,把用房子做抵押的钱花了,这就很严重。房价高的时候借钱去花,多借了大概五六万亿美元的规模,比中国整个的经济还大。不该花的钱花掉了,这是一个大的问题。
在这个事件里面,恐惧心理非常严重,因为谁欠谁的都不知道。总之,产业链很长,五万多亿美元花掉了。现在意识到不该花这个钱,所以不光要少花钱,还要多存钱还债,经济需求就下降了。五万亿不是小数字,美国每年的货币消费是差不多7000亿美元的规模,多消费的7000亿如果没了,对世界经济影响就很大,他肯定想,还要还五万亿怎么办?这是个史无前例的大问题。美国经济2008年第四季度萎缩2%,相当于一年8%的速度,这在美国1930年代之后就没有过。我们在1998年之后也有危机,但是一年以后就回来了,因为我们危机比较小,贬值出口,全球金融就补上了,过去我们也有泡沫,有亏损,出口赚的钱就补了这个漏洞了。像美国这么大,牵扯到欧洲、日本都衰退。
目前这一季度美国经济是2%的衰退,到2009年第二季度可能少一点,到第三季度才会稳定,是最恐惧的,因为看不到底,在衰退的时候每个公司都在说盈利没了,人的心态就是这样,原来100块现在变成90块了,过一个月变80块了,投资的恐惧心理非常严重。
《生活》:美国经济危机的起因是过度消费,经济透支,那中国呢?
谢国忠:我们的泡沫跟美国的泡沫不同。美国能够提前消费、过度透支是因为有资产泡沫。我们没有工具去透支。现在韩国人写了一篇文章说所有的危机怪美国,不怪我们自己。这种观点是有问题的。因为在全世界大背景都是货币政策特别宽松、流动过剩的时期,全世界到处都是泡沫,现在一个泡沫破灭,我们自然也同步地破灭,泡沫都是靠信心维持的,一个大经济体倒了之后,泡沫全破灭了。
目前所有的泡沫全爆了,美国爆了,我们也爆了,所以“怪谁”的观点不是一个健康的说法。人家搞泡沫你也搞泡沫,人家爆了你也爆了,你就怪人家,我觉得是不健康的想法。像韩国人这样,讲的是歪理,讲的是玩文字游戏,骗老百姓。
《生活》:中国也有类似说法,比如美国在向其他国家出口衰退。
谢国忠:这里面就能看出一些人的心态,就是“谁动了我的奶酪”的想法,就是“大家分蛋糕”,而不是“大家一起把蛋糕做大”这样的思维方式。
这里有一个原因,中国人的观念里还不习惯双赢。说美国出口衰退,世界经济都联系得很紧,一个经济体衰退,当然会拖累到其他。而且最终来说,我们国家是以出口为主,是我们靠别人,而不是别人靠我们,从这个角度上更要反思一下,理性地分析问题,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这次的全世界资产泡沫爆裂是史无前例的,主要原因是美元是世界经济的本币,它一起泡沫,全世界都是泡沫,因为美元泛滥。日本原来泡沫生成时,影响的范围就没那么大,他们当年的泡沫也很大,最后资产损失了3倍,但那时的好处是日元影响不大,泡沫爆破的时候别人不知道,另外可以通过出口维持稳定。
而这次不太一样,这次问题是拿现金去赌衍生产品,最反映人性了。什么意思呢?打个比方,如果中国人寿的股票市面价格是35块,有人到你家里说我卖给你30块钱,马上把你的眼球吸引住了。你就想,给我省5块钱,哪有那么好的事?但对方要求是你每个月买十万股,一直买。另外有两个条件:一个条件是这个股票涨到50块钱以上就不会赚钱,这个对买方没坏处。另一个条件是掉到30块以下也要一直买,买方就想,掉到30块以下也不太可能。所以就买了。他们利用了人性弱点:爱贪小便宜和对风险波动的意识不强。我有一个朋友的老婆被推销期权产品,她听说只赚不赔,就觉得哪有那么好的事,就签字了。后来有人打电话说补仓,她说什么叫补仓?对方说你买了那么多衍生产品,账户里钱不够了。朋友的老婆的反应是:怎么还要钱,不是说不要钱吗?最后给不出钱就被清仓了。还有的来不及清仓,价格掉得很快,变成负资产了。那么多钱在里面都没了,还欠钱,现在这样的情况特别多。几百人家里的现金全赔进去了,甚至在香港,很多有钱人都被圈进去了。
《生活》:在危机中,有没有一些利益集团,或者某些人是受益的?
谢国忠:当然是美国老百姓,5万亿美元吃光花光,他们是最大的受益者。但他们同时也是灾难的承受者。当年美国有很多住贫民窟里的人,住不起房子的人。有一天,突然有人敲门说你把这个房子买了吧。贫民窟里的人觉得不可思议,我没工作怎么买房子?来人说你只要签字买,这个房子就是你的,穷人就问:我没钱首付怎么办?不要首付。我没钱还息怎么办?不要还息。那我也没钱还本怎么办?不要还本。
穷人又问:哪有那么好的事?来人就说:三年以后利息上去了,没钱还,怎么办?没关系,这时候房子已经涨价了。那时候我给你资产重组,房子卖掉你还赚钱。穷人感觉是天大好事,就签字买房了。当时说这些产品不错,让穷人都能住上房子。三年以后,穷人们还不起钱了,房价也降了,他们就搬走了,就是这样的,穷人们无非来回走一圈,他们没有什么大损失。另外有受益者,可能是某些对冲基金的信贷产品赚钱,那是极少的一部分。在蛋糕萎缩的时候,很少有人能赚钱。我们现在说的是钱消失了, 不是重新分配。中国人的理念就是重新分配的概念非常强烈,全社会中心的力量就是重新分配,博弈,谁得好处,谁受害了……中国人核心的思维,就是农民的思维方式,是村庄思维。
全社会的发财梦
《生活》:这次全球危机对中国的影响会到什么程度?
谢国忠:我们有自己的泡沫要面对。比如汽车的销售会大幅下降。中国车价一直比别人高,这是天方夜谭,中国进口车的价格是国外的3倍,一个4S店2到3年就要把钱赚回来,而在国外,4S店卖车基本是不赚钱的,他们赚钱是通过售后服务。现在的车价是大泡沫,不可能维持的。现在还死扛着,说:我们是高档车,就要100万。谁买谁傻瓜!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世界,牛市里轻松赚了钱,随便买房买车子,而且很大程度上要追求有面子,那都是因为钱来得太容易了。再有钱的人,如果钱来之不易是不会这样干的。房地产也是,我们的房子购买的人很少,只是有钱的重复在购买。
都是自己在炒自己,这也是钱贬值的原因。很多官员说这是信心问题,只要地方政府和房地产开发商串通起来扛住,老百姓就得买房。其实老百姓没有钱,钱都在你地方和开发商口袋里,光有信心有什么用?有些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思维不正常,他以为别人也是不正常的。再有其他方面受到影响,就是出口了。中国经济就是出口带动的,现在外贸出口下降了,这也有影响。
《生活》:中国政府这次4万亿拉动内需,9000亿资金投到房地产市场。你怎么看?
谢国忠:这更多的是表明政府的决心。还是要搞概念拉动内需,引老百姓再进去。其实这几年我们一直在搞泡沫,没有人肯好好做事业,全是在炒股票。
很多长三角、珠三角的企业,做一个产品只有一毛钱的盈利,不值得,于是很多人都利用公司去借钱,然后炒股票。他们自己做实业赚钱太辛苦了,又没有技术又没有品牌,就靠价格低,原材料价格一上升,人民币一升值,活不下去了。看股市这么好,楼市这么好,通过自己的平台到银行借贷。中国起来是靠制造业,制造业都不赚钱了,很多人搞房地产、搞股票来掩盖问题。这两年我们的制度对实业打击很大,没人愿意干实业。另外,核心问题是我们的企业不升级,成本上升是必然的。
《生活》:假如没有这次美国的危机,中国的问题会自己显露吗?
谢国忠:中国的泡沫迟早会自己爆,A股的泡沫在次贷危机之前就已经爆了。
即使你说怪美国人,美国人只是导火索,爆了之后怎么办?说明你还是有自己的泡沫。
《生活》:有一种说法,中国现在的金融体系跟国际水平还差得很远,所以金融危机对我们的伤害并没那么大?
谢国忠:确实,我们的问题没有美国那么大。这是因为我们的金融产品杠杆用得不是太多,我们政府害怕。中国民营企业的核心能力不是搞企业,而是搞钱,或者是搞一个牌照,这是它的核心竞争力。我们的制度是当官的制度,银行是国家的银行。为什么我们的企业老是上不来?体制是个很重要的门坎,进来的是会搞关系的人,而不是会做企业的人,这个很麻烦。
《生活》:这次危机中我们能学习到什么?
谢国忠: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稳定,稳定之后再挣扎。我们过去经济中有很多问题。经济很火爆的时候,有些官员跟我说:你不懂,我们这里是社会主义中国的特殊情况,我们过得很红火。中国原来的繁荣跟其他东南亚国家的繁荣一样,外贸出口进来钱,掩盖了问题,再搞个泡沫掩盖问题,每个国家都经过这个阶段,中国也不例外。因为你便宜,抢别人的生意,抢来之后我们钱多了,搞个泡沫大家觉得挺好的。泡沫破了,经济自己见底,政策再托一托也可以,缓冲一下,不要掉得太多。生产靠什么?说内需,这是概念,中国的钱都在政府手里,政府花钱吧,政府越花钱它的钱越多,钱都在往政府那边走。
中国现在是需要大智慧的时候。首先对内,要解决政府在经济中起的作用问题。政府要缩小,体制要健全,不要让拉关系的人有机可乘。第二是制度的改革,要鼓励搞企业的人站出来,不是鼓励搞拉关系的人。第三就是改变发展战略,过去发展每个地方都有数据,给你任务,GDP搞上去就升官,GDP没搞上去,就换下去,过去搞的都是这个。经济发展不可能遍地开花,很多地方生态环境根本不适于发展。我们要有发展战略,但是我们人多地少,环境脆弱,一定要把资源综合利用。外部要做好的是出口市场要多元化,要多和发展中国家发展贸易。另外,中国人要学会坐庄,过去是美国人坐庄,大家都到美国赚钱,把钱放到美国,东西卖给美国人,什么东西都是通过美国流动,美国现在垮了,坐不了庄了,我们现在有没有这个本事自己来坐庄?让发展中国家有钱了投在中国,他们的厂子卖给我们,他们有钱了买我们的产品,这样才能赚钱。
《生活》:目前经济形势的恶化算是见底了吗?
谢国忠:2009年第一季度和第二季度见底的可能性很大。世界经济在快速萎缩,到2009年上半年萎缩可能会停止。人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时候,手脚都在挣扎,脖子在伸,想象着到地多痛苦,真的摔到地面上时也就算了,是断腿掉胳膊还是脑震荡,也都认了。就是这样一个比方。
经济衰退总会见底的,但恢复是要有新的增长点,这需要背后有推动的力量。
我们过去的推动力量就是美国人借钱来花,这个力量没有了怎么办?靠政府是暂时的,要有东西取代才行。2007年我们熊市开始的时候,经济还可以,外贸出口不错,房价虽然卖不动了,但是房子继续造,我们这一代开发商都是牛市中长大的,碰到问题扛一扛,过去之后价格更高,都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熊市。
现在很多开发商还是在扛价,实在不行就耍无赖,说什么我倒了银行也得倒,大家一起倒。这些人没有做生意的本事,而有搞关系的本事,在香港,房地产市场大波动最猛烈的时候只剩下三家,为什么剩下三家了?就是他们做了一件事,趋势向下的时候,赶快把房子卖了,回笼现金活下去,做房地产就是这个窍门。而我们内地的房地产开发商,几乎看不到见底,都说扛过去,不行的话政府救我,不然跟你一起死。这样做,最终大部分都会死掉。中国大部分人一直没有预警风险的天线,光顾着开心,这是要出事的。中国的大部分老百姓,总希望别人告诉他一个做法,喜欢听信别人的说法,这种心态很容易被人利用。当官的也利用,媒体也利用,股市庄家和房地产开发商,都是在利用中国大部分老百姓的这种心态弱点。
《生活》:这样的情况,包括你前面说的“只想分蛋糕”的思维,有可能改变吗?
谢国忠:那要过几代人才行。人的思维方式受文化影响非常重要,改变一个人就是教育和看书,而改变你的思维方式要靠文化的改变。现在这代人正好处于高速发展的时期,新老交接,有很多被利用,这一代没办法,只能看下一代,甚至下几代。
《生活》:目前除了我们自己,很多西方媒体也在吹捧中国的强大,你怎么看?
谢国忠:这是他们画的一个饼。美国为什么能做这么大,是因为他们建国时定下的宪法,定下的体制,核心就是公平的社会。怎么维持公平社会、高效社会?这么大的危机,把奥巴马选上来,是再生的民意体现。中国没有宗教理念,没有崇拜的文化,靠什么?中国需要大变化。
《生活》:这样的变化会不会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发生的?
谢国忠:中国社会问题很多。其中最大的就是搞泡沫,经过几年就会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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