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把亲人写进小说里
张爱玲的《童言无忌》里,有这么一段:有天晚上,在月亮底下,我和一个同学在宿舍的走廊上散步,我十二岁,她比我大几岁。她说:“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样。”因为有月亮,因为我生来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我郑重地低低说道:“我是……除了我的母亲,就只有你了。”她当时很感动,连我也被自己感动了。
“我生来就是一个写小说的人”,张爱玲说这句话时,是有一点点自嘲的,她把写小说和迷恋那样一种戏剧化的效果等同起来。事实上,作为小说家的张爱玲,一直力避那样一种矫情,她说,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
然而,回到它的本意上来,一个写小说的人,其实正是张爱玲给自己的最基本的定位,当这一身份和她其他的社会身份发生冲突的时候,张爱玲永远毫不犹豫地站在它的这一边,为此,她不怕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光。
在回忆父亲的文章中,她描述彼时美好的光景,在下午,坐在堆满小报的沙发上,谈谈亲友之间的笑话,那个时候,张爱玲也许还没想过这些“笑话”对她的意义。
渐渐的,也许是不自觉地,她从那个华丽家族的纷纭事件中,寻找可以变成小说的素材,提炼对于人性的了解。随着写作的深入,她意识到,她的家族,应该成为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小说原材料的宝库。与亲戚们的交往,开始被她赋予新的意义。
她变成了一个特别喜欢打听事情的孩子,巴巴地跑去跟父亲打听爷爷的事,搬出爷爷的日记来看,还按图索骥去翻那本据说有影射她爷爷之嫌的《孽海花》,结果直看了个头昏脑胀,也没有弄出什么名堂。倒是偶尔有一次,在李鸿章的长孙媳家的电话号码单上,发现第一个就是《孽海花》的作者曾孟朴的儿子,知道李家和曾家是有那么些枝枝蔓蔓的关系,心中大为得意,以为可以算成自己考据的成绩。
她和舅舅家来往得比较多一点,见到舅舅就缠着他讲家里那些事。张爱玲的弟弟说,舅舅很疼她,总是耐着性子说给她听——当然,也有可能,那位舅舅也不容易找到其他擅长的话题。
但是,她的舅舅万万没有料到,这些竟会被张爱玲写到小说里;他更无法料到,连自己,也成为她小说中的一个角色,形象不堪的角色。――就是《花凋》里那位郑先生。
在小说里,张爱玲说他,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又说他,虽然也知道醇酒、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是“酒精里泡着的孩尸”。
这位舅舅,起码待张爱玲算是不错的,据说张爱玲刚靠写作混了点名气时,舅舅很高兴,经常要去找她的文章看。张爱玲写起他来,下笔如此之狠,真让胆小怕事如我者,顿生景仰之心。这位舅舅看到之后,果然暴跳如雷,对老婆说,她问我什么,我都告诉她,现在她反倒在文章中骂起我来了。
我不知道张爱玲后来有没有再去这位舅舅家,估计那关系够尴尬的。
在张爱玲的很多小说里,都可以找到她家里人的影子。《创世纪》是写她姨奶,《茉莉香片》是写她弟弟的,《金锁记》写的是她的“三妈妈”――李鸿章的一个孙媳妇,《殷宝滟送花楼会》里面的殷宝滟虽然不是她的家人,但她点明了是她的同学。导致的后果是,殷宝滟的情人,也就是里面那位老师看到了,大大地受了伤害,原有的那点情愫弄得一塌糊涂,殷宝滟急于脱离尴尬局面,匆匆地嫁了人,“闪婚”导致“闪离”,人生弄得七零八落。张爱玲不但没有内疚,还理直气壮地说,是她让我写的。可是,人家原来是希望她写成浪漫的传奇的,张爱玲却硬生生地挑出了里面的狼狈可笑之处。她这样解释:我觉得一个作家太绅士或者淑女,是不大好的。
你还不能指责她人品差,“生来就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这种定位,这种坚定的使命感,使得张爱玲无所顾忌。
以前只听说不能和诗人做邻居,现在看来,成为作家的亲戚邻居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如果你不幸避不开这种命运,大概只能很鸵鸟地想,反正别人也不知道那里面的人就是我。
可是,张爱玲的亲戚连这种鸵鸟也做不成,若干年后,张爱玲的弟弟口述,由他人记录,出版了一本书,里面把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物和现实中一一对照,七巧是谁,长白是谁,说得清清楚楚。
那些人可能过世了,但他们家都有后人,不少还混得不错,你这么指名道姓地点出来,让人家的脸怎么搁呢?而且,似乎张爱玲和张家人来往不多,她笔下人物,以李家人为主,我有一位研究李鸿章的专家朋友说,李家一些人恨透了张爱玲和她弟弟,说他们这对姐弟都是神经病。
我过去有个错觉,以为李鸿章的外曾孙辈里出了个张爱玲,她应该是张家和李家共同的骄傲,现在看来,每一个光鲜的事情背后,都有不知道的疙疙瘩瘩。虽然,张爱玲把自己定位为生来就是写小说的人,但不是每个亲戚朋友,都把自己当成应该进入她小说的主啊。来源:天涯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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