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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古稀老移民的不平凡人生
本期主人公：陈有仁，男，96岁
主人公背景：1908年出生，1928年从唐山交通大学毕业，1929年赴美国留学，1930年获康乃尔大学硕士学位，回国后就职于中国海关，1945年被提升为首任也是唯一一任华裔全国航标总工程师。1979年移民加拿大并继续工作，1988年退休。现居住在多伦多静心养老。
采访时间：2005年2月1日
北美时报记者：筱竹
（“人在他乡”栏目开办以来，我已经先后采访过五十几位主人公，这中间，有过很多让我感动的人和事，而不同的主人公身上各具特色的人生经验和感悟，也让我得到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可以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往、可以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可以体会到各种各样的喜怒哀乐……这样的感觉，在我见到陈有仁老人时，体会更为强烈。
这是一次让我在整个过程中充满了感动的采访，不仅仅是因为被采访的对象是一位已经年满96岁的老人，更主要的是因为老人豁达的心胸和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深深地感染了我。七十多岁才移民加拿大的陈先生，到多伦多后还打了近十年工，一直工作到八十岁才退休，退休后接着去周游世界。这样的经历让现在的新移民听了，多少都会觉得有点诧异吧？正是这一份好奇，让我在接到电话后的第三天，就如约去到了陈先生位于SARBOROUGH的公寓房里进行采访。
到达陈老先生家里时，他正在睡午觉。在等待的过程中，照顾老先生起居的史小姐拿出了老人珍藏的相册，在那里，我看到了记录着老人人生轨迹的一组组珍贵的相片。从二十世纪初那些发黄的老相片一直到现在情景各异的生活照，每张相片旁边都被老人家精心地写上了中英文说明。翻看那些相片，我感觉自己就像在看一部中国的近代史，想着这样一个跨世纪的老人，他的人生该是何等的丰富啊！然而真正让我惊叹的，是随后看到的陈老在这几天亲笔书写并粘贴有相关照片及说明的简单的“自传”，那清晰端正的笔迹、活泼通顺的句子、严谨慎密的逻辑，让我几乎无法相信这样的文字和内容来自一位年逾90的古稀老人之手……
大约过了40分钟，老人起床，起身来到客厅。我迎上前，握住了陈先生精瘦的双手。虽然由于前几天刚摔了一跤，老人家的腿脚显得有些不灵便，但却精神抖擞，谈笑风生，那乐观的情绪强烈地感染了我们每一个人……）
我这个人，说普通也不普通，我想我应该算得上是中国知识分子中比较独特的一个人了。我出生于清朝光绪卅四年，也就是1908年，属猴，经历过辛亥革命的前后两个朝代，经历过廿、廿一两个世纪，今年已经96岁了。到了这把年纪，我也想记忆我这不很平凡的一生的经历，所以才有了写回忆录的想法。再不写，恐怕来不及了！
我的父母都是基督徒，青年时他们就读于福州某美国教会学院，他们都会英文。父母结婚后生了不少子女，我是家中的长子，下面还有4个弟弟。最早的记忆是在日本东京，6岁的我随父母在那里生活了一年，还学会了一口日本话。不过一年后，我们就举家搬回了天津，住在天津当时的英租界里。少年时期的回忆里，印象最深刻的应该是1919年5月4日，我从天津青年会四楼的窗口望下去，看到街上的大游行，由天津各界群众组成的壮大示威队伍正在络绎不绝地走向市政府，那便是中国近代著名的“五四运动”。至今回想起来，宏大的场面仍然历历在目，令人感慨！
1919年，先父受聘为开滦矿务局秘书长，我们举家搬迁到了唐山。父亲当时还兼任唐山市警察局顾问，在当地挺有名气。还记得每次和父亲一起坐敞篷马车出去，街口的警察都向他行礼致敬，很是威风。从1919年到1929年，是我在国内求学的重要时期。可以说，那一段时间，我的生活是非常优越和幸福的。1929年，20岁的我以全班第一名的优异成绩从唐山交通大学毕业，随后自费到美国留学。在美国康乃尔（CORNELL）大学研究院，我潜心学习，靠自己灵光的“猴脑”，以校方规定的最短必修时期，一年便取得了该院的土木工程硕士学位（M.C.E）。
回想起当年的留学生活，在家里当惯了大少爷的我，到了美国仍然是处处节约，从来没有随意挥霍金钱。那时候，每天早餐我都是在家里吃面包抹花生酱，午餐则到附近的小食店将就着吃。经常因为不舍得花一角钱买碗汤，而买瓶牛奶（5分）当汤喝，再吃一角钱的一盆菜就解决了一顿饭。为了省下请人打毕业论文的昂贵费用，我还特意买了个便宜的二手打字机自己学打字。这样的精打细算陪我度过了一年的留学生涯。
读书之余我还学会了打工赚钱，还记得第一次打工，是挨家挨户兜售圣诞卡片，获得的收入我和公司各提成50%。我一共卖出多少不记得了，反正最后结帐时我大概赚了20美元。第一次品尝到自己的劳动成果，我开心得马上买了圣诞小礼物寄回唐山。父母弟妹收到礼物，都特别高兴。
1930年从康乃尔大学毕业时，我本想留在美国工作一段时间再回国，当时也已经有公司给我提供OFFER。可就在我将要去上班时，公司却又来了封道歉信，说因为当年美国经济大衰退，政府规定本国公司不得招聘非美籍人士。无奈之下我只好卷行李回到上海，开始了在中国国内的工作生涯。
从1930年到1940年，是我在工作、生活各方面最走运、最兴奋、奔走最多的十年。从1933年起，我开始从事中国航标的修建工作。从上海、南京、广州再到厦门，我在全国各地奔走，社交圈子也逐渐扩大。1937年，我代表中国首次出席国际灯塔航标会议，并考察了世界各国的航标等助航设施，其间游玩了埃及、意大利、德国、法国、美国、土耳其、新加坡等地，留下了一组组珍贵的照片，算是完成了我的第一次环球旅行。
在上海工作时，我加入了留美等会社。都说旧上海是“十里洋场”，这话一点都不夸张。那时候，我经常和朋友们一起去灯红酒绿的百乐门舞厅、国际舞厅跳舞，成了那里的熟客。也正是在百乐门，我一见钟情地遇到了我的第一任夫人。那天我刚从舞厅里出来，突然看见一位打扮时髦的漂亮女孩正在进门，我当时眼睛一亮，赶紧问身边的朋友她是谁？巧的是她正好是我一位同事的好朋友，我们就这样认识了。1939年2月，我第一次做新郎，迎娶这位漂亮的女人，第二年我的大女儿就出生了。你看看我们当时的结婚照，她是不是很漂亮？（上）
（下）1940年到1949年，是我最动荡、走险，也是职位、待遇最高的十年。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日本军占领了上海、南京和中国沿海广大地区，上海海关当然也不能幸免。当时海关里的日本头头要我留在原工作岗位上继续为他们效劳，我当然不愿意昧着良心帮日本人做事，于是我和老婆伪装打扮并改名后，带着孩子，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逃到了福建南平。1945年日本宣布条件投降，我回到上海海关参加战后修复工作。战后的中国沿海航标损毁惨重，通过从南到北（包括台湾地区）进行实地调查，我掌握了沿海航标的工作状况，并写出了“关于恢复中国沿海损坏灯塔的建议”。但由于国民党政府热衷于内战，没能依照进行，不过还是重点修复了一些主要航标。同年我被提升为总工程师，工资待遇可说是全国之冠。这是中国政府首次聘请本国人出任航标总工程师（此前都是聘请英国人担任），我为此而感觉到特别自豪。
中共1949年解放上海时，我仍然留在上海海关工作，但被解除了原来的高工资待遇，理由是我的工资实在太高、太高！我不满也没有办法。然而比我更不满的是我的老婆，过惯了奢侈生活的她看见我的工资少了，不够她挥霍，特别不开心，瞒着我有了一个情人。我发现后，非常生气，马上和她办理了离婚手续。与此同时我接到调令，要求我到北京交通部工作。刚离婚的老婆当时要去香港，劝我和她一起去。我说，我们已经离婚，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拒绝了她的邀请。
到了北京交通部工作后不久，因为不适应寒冷的天气，我提出申请回广州交通部。在那里，我遭遇了“文化大革命”。这场被全世界嘲笑的“大革命”不知道让中国倒退了多少年，革掉了多少人的命。我这条老命虽然没被革掉，却被当作“臭老九”下放到农村，向贫下中农学习，要插秧、挑粪、放牛，如果不听话，就要被大会“斗争”。当时真后悔自己没有听前任老婆的话，离开内地去香港啊。
那段时间，能算得上喜事的，应该是我在广州娶了我的第二任老婆并且有了第二个女儿了。1979年，71岁的我带着小女儿，幸运地离开了广州，离开中国大陆，来到了加拿大的多伦多。
最初来多伦多，我是向工作单位请了两个月的假来这里探望大女儿的。到了这里以后，小女儿喜欢上了加拿大，想留在国外上学，我们便没再回国，同时申请移民。小女儿年轻，很快学会英文，大学毕业后找到了电脑方面的工作，在加拿大成家立业了。我来加拿大时虽然已经70多岁，早就过了加拿大规定的65岁退休年龄，但我仍然出去找工作，因为我不想坐在家里等人养。
还记得第一份工作是较轻松的体力活，做简单的包装工作。虽然以前没干过体力活，我还是很开心地接受了。我工作很勤快，总是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下雪天路不好走，我就提前半个小时出门，从来没有迟到过，老板一直非常喜欢我。可惜后来因为老板要到外地去发展，公司关闭了，我的工作也没有了。但是老板对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员工，如果你再找工作，我一定为你做最好的REFERENCE。果然，当我找第二份工作时，我的前任老板对我申请工作的公司老板说，别看陈先生年纪大，他的工作效率特别高，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职工，他干起活来一点都不比年轻人差。
接下来的工作，都是办公室里比较轻松的“白领”工作了。那段时间，我住在政府的廉价公寓里，因为有工资收入，不仅不需要小孩抚养我，我自己的工资花不完，还能存下一些钱。1984年的一个时期，我还同时担任过三份工作，日子过的特别充实。
我的最后一份工作是在National Utility Service（Energy and Telecommunications）公司做计算工作。还记得我去面试时，老板出了一些计算题让我做，当他还在按着计算器找答案时，我已经心算出了正确的结果。这让老板非常惊讶，同时也很满意我的能力，他毫不犹豫地将工作机会给了我。
在这个岗位上，我一直工作了好几年，直到1988年我80岁时，才辞掉了这份工作，从此正式退休。80岁，我觉得我应该休息了，不想再出去工作。人老了，我希望自己可以随意安排一下一生中最后的宝贵时光。我属猴，生性好动，尽管老了，还是想到远近各处去跑跑，于是在我80岁后，有了我的第二次环球旅行。
从1988年到1990年一年中，我们跑遍了全球的九大洲，留下了无数精美的相片。这些地方中，有美国、加勒比海六小岛国、委内瑞拉、英、法、德、意、法等等等等。沿途欣赏美丽的风景、各式各样的风土人情，愉快的旅行开阔了我的眼界，使我的晚年生活过得丰富多彩。沿途拍下的照片，记载着我美好的回忆。现在闲着没事时，我还常常拿出来翻看呢。
1997年，小女儿还陪我回了一趟中国，我又回到了天津，到忠信里旧居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了看，还站在大门前拍了照片留念呢。另外，我近几年每年都参加唐山交通大学在多伦多的校友聚会，结识了不少新朋友，很开心！这几年，只要身体条件允许，我仍然经常到多伦多附近各个风景点游玩。人老了，还是要多活动啊！
回头看看我这一辈子，钱虽然没有留下太多，但我自认为过得充实而快乐。其实钱多钱少不要紧，心态才是最重要的。对我自己来说，简单的生活就是快乐。虽然我来了二十几年，还是一直住在公寓里，没有买房子。因为对于我一个老人来说，住公寓楼不用我去操心房屋的维护什么的，非常省心，有没有自己的房子并不很重要。不管什么事情，我认为只要自己有一个好的心态，眼前的困难都是可以克服过去的。
我平时也经常看中文报纸，感觉现在来的很多新移民，很容易怨天尤人，遇到问题想不开，以消极的心态来应对现实。看到这些现象，我真的替他们着急。既然来了，又不想放弃，就该脚踏实地地努力，愉快地去工作、学习。我一个老头子，七十多岁才移民过来，尚且可以从头再来，打工养活自己。你们都是年轻人，又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在和我聊天的过程中，陈先生边看着我手里的相册，边热情地介绍着每一张照片的由来。不管是唐山交通大学的毕业证、康乃尔大学的学位证书、上海海关的工作证，还是当年来多伦多时使用的护照、入籍加拿大的公民证等等，老人家都保存得完好无损。我由衷地佩服老人家超好的记忆力，更佩服他乐观的生活态度。来到多伦多以后的每年生日，陈老先生的家人、朋友，都给老人热热闹闹地庆祝，给老人留下了一幕幕温馨的回忆。平日里，老人家仍然经常看电视、看报纸，天气好的时候去附近转转，生活过得悠闲自在。陈先生笑呵呵地对我说：“我原来在唐山交大的同学都去世了，我还没活够，2008年，我还要去北京看奥运呢！”
临走时，陈先生热情地起身送我，并很绅士地为我打开房门。和陈老握别，坐在公共汽车上，我继续翻看老先生的相片，默默地感受着他特殊的人生历程。一位古稀老人，在历尽风雨和坎坷后，尚能在晚年时为自己添上美丽的风景，我们这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还有什么理由埋怨生活、放弃自己呢？让我们共同祝愿陈先生身体健康，愉快地享受安宁的晚年生活吧！）
================心态平衡，值得敬佩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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