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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昨夜的星辰
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我93岁的奶奶追随那西下的最后一抹夕阳，飘然而去了。我在真诚地呼唤着她，可她已经听不见了。她去意已决。她知道在那个时空中有她一个位置，她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奔赴那里，就像去赶赴一个约会。她不想有任何闪失。于是，她丢下了这个世界，丢下了我们，一个人干干净净上路去了。
我一直想写她，我奶奶，可我不敢，因为我的笔太轻，掂不起93年的历史积淀。我奶奶出生是个谜，死亡也是个谜。她出生由不得她自己，她的死亡却由她一手策划成功。她把自己安排在那一天上路，那条路果真就在那一天自然伸展到她脚下。她提前三天把那天日历撕下，然后有条不紊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对我父母说，我想睡觉，也不想吃任何东西，你们不要打扰我，就面朝墙躺下了，一躺就是两天，第三天傍晚，父母发现她全身冰凉了，僵硬的手里攥着一张纸条，我们掰开一看，正是那一天的日子，我们全都放声大哭了。
如果说这是我奶奶对待死亡的一个奇迹，那么接下来的事更让我们不可思议。在她年轻时是主张土葬的。后来，她看周恩来邓小平这样的伟人都把骨灰撒向大地，她忽然就很顿悟地对我们说，我死了，把我骨灰撒到长江去。那天，从火葬场出来，我们全家驱车来到长江边，他们男的下到江边，东一把西一把把我奶奶骨灰撒到江面上，凌乱的骨灰、鲜花以及骨灰盒都被我父亲和叔叔撒到了江里。我父亲叫着我奶奶的名字叫她回家，她老家在南京。我们姐妹还有母亲就在高坡上看着江面，看着看着，忽然，在江面上我看到了我奶奶的轮廓。就像在一张白纸上用铅笔勾勒的素描。所有的骨灰组成了轮廓线，我奶奶的形象像一幅水墨画一样在江面漂浮。那鲜花好象被我奶奶左手捧着，她头朝着南京的方向，她似乎正在水面上仰游。我惊讶地叫起来，你们看，奶奶。母亲和妹妹都看见了。母亲说，我以为是幻觉，不敢说。妹妹也说，我早看见了，也不敢说。这么说，三个同时看见了绝对不是幻觉了。等我父亲他们上来时，那轮廓已经游散了。我父亲说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应该相信唯物论，但生命的奇迹是不可否认的，我相信你们的话，但不要声张。后来我把这事告诉了一位长者，长者说，你们应该跪下来的，老太太在用巨大的爱心在给你们显灵。她是用灵魂在跟你们告别。我相信，我绝对相信，人是有灵魂的。愿我奶奶的在天之灵永生。
（2）生命只是一呼一吸
一天，佛陀问他弟子，你们每天忙碌托钵乞食，究竟为什么？弟子答：为滋养身体，求得生命的清净解脱。佛陀问，你们说肉体的生命究竟有多长？弟子们纷纷踊跃作答：有说像凡人几十年的，有说似花草一季的，有说像蜉蝣一昼夜的，还有说如露水一瞬的。这时，一个弟子站起来说出了生命的长度，他说，“佛陀！依弟子看，人命只在一呼一吸之间。”此语一出，四座愕然。佛陀赞许道，“然也，其实，生命只是一呼一吸！”
（3）死亡的力量
我认为死亡是携带着一种力量的，它隐藏并潜伏在我们的来路上，在时刻等待着我们莅临。行走在自己的穷途末路上，我知道我每一秒都踩在自己死去活来的灵魂肉体上。我来到这世上，因为我爱。我爱这个世界，爱每一个爱我和我爱的人。我知道我在爱，因为我活着，而前一秒钟离我而去的自己已经死亡，我从活着的目光中在祭奠着死去的那个漂浮在时间之河上的我。暮色苍茫时刻，我格外清新而孤单。每天，我在夕阳下放逐着自己，又在暮色中归拢着自己。
死亡的力量在以一种无所不包的空间充斥着这个世界。活着，仅仅是当下的现在，而死亡是所有掩埋着的历史。死亡的脚步猝不及防。也许是海子的卧轨式，也许是海明威把枪管对准嘴巴式，也许是张国荣的跳楼式，也许是罗兰巴特意外车祸式，也许是寿终正寝式，它就在前方，但我们并不畏惧。我们能坦然抵达并面对，这是必经之途。是活着让我们艰难，还是死去让我们敬畏，你无法绕道无法逾越。你只能以一种安然情态去接近它的到来。你在河流上穿越着时光。去走进自己去路去成为死亡等候已久的一个佳宾。
其实，世界只有一个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的到来，是因为我们前者为我们死亡为我们退场为我们腾出了席位，而我们的来者要想粉墨登场，只有让我们的生命谢幕。
（4）我们在爱着
在我奶奶去世前一周，我带着孩子和先生来看她。我孩子才三岁，调皮地把奶奶手皮一拽三尺长，他咯咯笑，我奶奶也咯咯笑。先生制止了孩子的顽皮，说，痛。他非常得我奶奶人缘，在我奶奶80岁时，我们谈恋爱，第一次进我家门，发现我奶奶肚子疼，背起她就上医院，一查是急性阑尾炎，多亏及时。后一次，我奶奶90岁摔了一交，他又背她上医院，一查，是骨裂。那天我奶奶精神超常好，她说她会保佑我们的，她知足了，培养了两个七品官的儿子，有个宝贝孙女是个女秀才，得过全省中学生语文竞赛好名次，很好了。奶奶在说这话，外面有猫在叫，我孩子问，太太，猫为什么在叫呢？我奶奶告诉她，它想重新投胎做人，做人好做人难，你就是个最宝贝的小猫咪投胎来到我家的啊。
大概在奶奶去世几年后，上小学放学回来的儿子忽然抱回来一只小病狗，我极度厌恶，责令他甩掉。儿子忽然说，妈妈，我觉得它像是太太投胎来的。我的眼泪忽然就流下来，好的，留下来。儿子把肯德鸡块给它吃。然后我们把它放在鞋盒里盖上毛巾，看它睡了我们也睡觉了。半夜，先生喝酒回来，醉醺醺一脚踩到了它，他不由分说一脚把破盒子揣到门外。半夜里我知道发生什么，但不想影响孩子睡眠。第二天一早，儿子和我同时把他摇醒，你醉了，犯错误了。先生开门一看，小狗在门外被冻死了。儿子哭着说，这是太太啊。先生大声说，胡说，太太不会这么病病歪歪来的，我要看到是太太投胎来的一眼就能认出来，醉了也认得。
昨天，孩子放学从楼下匆匆跑上来，妈妈，我看到了楼下有一只猫。天，后面话不要再说了。我赶紧制止他。给你，这是肉包子，你喂它，告诉它，我们现在没有能力喂养。不一会儿，孩子上来说，老妈，真希奇，我跟它讲的话它听懂了。它吃完就走了。你怎么说的我问。儿子说，我告诉它，等我考上大学，我爸妈会到宠物市场买个好动物回来，我们家现在没能力养你，你好好找别人家去吧。
我想，如果这世界每个人都像我们这样把无助的动物当作自己死去的先人的投胎，这个世界是多么温情而和谐。
（5）轻轻地你走了
潮起潮落。花谢花飞。
奶奶来过。
奶奶到过。
奶奶走了。
轻轻地不带走一片云彩，正如你轻轻地来。
天净头，有芳丘，质本洁来还洁去。
生命是一次轮回。生命是一朵鲜花。生命是一盏青灯。生命是一呼一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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