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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是个有着小脚和驼背的四川老太太，是我的奶奶，只是根据四川人的习惯，我叫她婆婆。
婆婆这一辈子很苦很苦。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从小跟着养父母，十几岁的时候，嫁给了我爷爷做二房。说是嫁，其实就是过来做个通房丫头。爷爷比她大几十岁，娶她，是因为大房没有给她生孩子，而婆婆又是一副好生养的身材。但是最初的几年，像大房一样，婆婆也没有怀孕。最后基本证实是我爷爷那里出了问题，最后不知道他是吃了什么药，婆婆终于生了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大伯，取名金，意思是和金子一样珍贵。那也难怪，五六十岁才有了一个儿子。爷爷和大房婆婆对我的大伯疼爱的不得了，据说大伯在3岁前是没有下过床的。而婆婆，对于这个儿子，是没有权力抚养的，大伯叫大房婆婆“妈妈”，而叫自己的亲妈“奶奶”，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婆婆只是个奶孩子的人。
7年后，婆婆生了我的二伯和我爸，一对双胞胎儿子，40天后，爷爷去世了，那年，婆婆29岁。
我是婆婆带大的，可是对于她年轻时候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唯一的一次，是我们无意间提起爷爷有没有什么东西留给她，她突然发火了，说他留给我什么了？只有一件当年旧衣服改成的棉背心，他留给我什么了？一辈子半边床。
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婆婆提起爷爷。
解放后，大房婆婆因为吸鸦片，怕共产党处置她，所以在自己的房间上了吊，而婆婆，一个人带着三个儿子风风雨雨的走了过来。解放那年，大伯16岁，二伯和爸爸9岁。
婆婆没有文化，不识字，可是她却很明白如果要过的好，只有读书一条路。大伯很快就去新疆当兵了，婆婆一个人在重庆靠种地拉扯着二伯和爸爸。驼背，就是那时候开始的。两个儿子还算争气，同一年考上了大学，而爸爸更是考上了清华的建筑系。在清华的6年里，爸爸只回过家里一次，因为穷啊。
70年代，婆婆先去了甘肃和二伯一起住，后来又去了新疆和大伯一家人住，可是新疆的气候太差了，快70的人怎么受得了。79年我出生以前，婆婆来到了西安，从此一住就是13年。
在学前的那段记忆中，对婆婆的回忆多过所有其他人。我是婆婆一手带大的。听妈妈说，是婆婆从医院里把我抱回家的。那时候，家里还是住平房，厨房在屋外10米的地方，婆婆怕听不到我哭，于是做饭的时候，就按照四川人的习惯把我背在身后。那时候屋前面有很大的空地，婆婆觉得很浪费，于是开始种菜，而邻居们看到我家的菜园无比茂盛，而且在还不富裕的那个时代实现了自给自足，于是纷纷效仿。这个时候的婆婆已经超过70岁了，可是照顾我，做饭，种菜样样能行，大家都夸她身体好。而婆婆总是说，年龄大喽，身体越来越不好。那时候对于妈妈的记忆是很少的，因为她经常外出演出。我还记得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坐在婆婆的怀里，问她，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妈妈，婆婆笑着骂了我，我是你的婆婆，怎么能做你的妈妈呢？胡说，呵呵。
我5岁的时候，我们家住进了楼房，那时候虽然住5楼，但是基本都是婆婆下楼买菜煮饭给我们吃。我妈是很幸福的，有了婆婆，她对于我的成长还有一般家庭需要的照顾的地方都轻松了很多。饭是基本没有做过的，而婆婆的生活也不需要她来照顾。直到婆婆生病前，她都还经常给我们做饭。那时候，我和婆婆睡一张大床，冬天的西安是很冷的，而那时候房子还没有暖气，于是，我总是钻进婆婆的被窝，睡在她的怀里，然后等我睡着之后，婆婆再把我推到自己的被窝里，这样一直到我13岁。
我13岁那年，因为父母要搬到广东来了，而那时候正好二伯调回重庆，所以婆婆回到了重庆。我一直是个后知后觉的人，婆婆的离开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直到看着婆婆坐着火车离开，我才在回家的路上开始大哭起来。那年的夏天，是重庆几年里最热的时候，而又因为二伯是刚刚调回重庆，住的还是临时住所，老人家可是吃了苦头了。婆婆属于对温度特别敏感的人，怕冷也怕热，这点我很像她。
两年后，由于和我的二伯妈实在合不来，婆婆在84岁高龄，又从重庆来到广东和我们一起住。那时候见到的婆婆，第一个印象，头发白了许多，人也瘦了，身体也不如以前了。不过比起一般的老人，她的身子骨还是相当出色的。基本每年的暑假，妈妈都要回西安看看外婆，这时候，就是我和婆婆两个人一起。说是我照顾婆婆，呵呵，真丢人，其实都是她照顾我，饭都是她做的。高三那年，外公身体不好，妈妈回了西安，是86岁的婆婆在我最后冲刺的几个月里照顾着我。
后来，顺利的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离开了爸爸妈妈，还有我的婆婆。这时候的婆婆越发的瘦小了，背也更弯了，头发已经基本全白。因为爸爸在另外一个城市工作，我走了之后，就只剩下了婆婆和妈妈。她那时候已经很少下楼了，每天早晨都坚持到楼顶去运动运动。一年暑假我在家，忽然听见门外有猫咪的声音，开门一看，真的是一只可爱的猫猫，于是我大叫婆婆来看，婆婆一看，说，是它啊，每天早上都缠在我的脚下喵啊喵啊的叫呢，今天居然跑到这里来了。于是开了门，猫咪果然喜欢婆婆，一进门就在婆婆的脚边蹭来蹭去。很小的时候我就很喜欢小猫小狗的，一天到晚都吵着要养一只，但是都遭到家人的反对，包括婆婆。但是那次，发现婆婆原来也喜欢猫猫。我们给小猫洗了个澡，看着湿漉漉的小猫，我想拿个吹风筒把它吹干，不过吹风筒的声音吓坏了小猫，一下子钻进床底不肯出来。中午的时候小猫四脚朝天的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对婆婆说，我们就养了它吧。以为婆婆会答应，但是她却拒绝了，她说，这猫一定有人养的，要还给别人的。其实真的能看的出来，婆婆满喜欢它的，因为很久没见过她那么开心的笑过了。来到广东后，婆婆的四川话就和当地的客家话格格不入，别人听不懂她的话，她也听不懂别人的话。她很寂寞，每天不做饭的时候就是自己在摇椅上闭目养神，或者在床上躺躺。她不喜欢看电视，说看了就头晕。来到广东之后，耳朵越来越不灵了，所以她和别人交流的次数也更少了。
我大四的那年，90岁的婆婆又跟着我的父母搬到了深圳。对于一个年青人来说，更换环境都会感觉不适应，更何况一个90岁的老人。来到新家之后，婆婆已经不能做饭了，因为新的厨房让她很不适应，而且眼睛也不行了。而我，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广州，每个月也就只能见到婆婆一次。2003年年初的一天，我打电话回家，是来我家小住的大伯妈接的，她告诉我，前几天，婆婆突然昏倒，现在住院了。我立即请假回了家。
婆婆中风了，早上起来不久就突然昏倒过去，还好当时大伯妈扶住了她，没有摔下去。当我去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住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了。那段时间很混乱，很多事情已经在我脑子中回忆不起了，我只记得看到我的婆婆的时候，她是那么脆弱。身体的左半边已经基本不能动了，眼睛浑浊了很多，半眯着，额头还有好大一块伤疤，脸色蜡黄蜡黄的。只有意识还算清醒。我到的时候，妈妈对她说，奶奶，看看谁来看你了？妈妈说了几遍，婆婆才睁开眼睛，我就在她眼前，可是她就是看不见我，脸上的表情很木纳。我扑在婆婆身上，抚摸着婆婆僵硬而浮肿的左手，眼泪就留下来了。婆婆，婆婆，是我啊，我是满满，我是满满，我回来看你了。哦，是满满啊，满满回来了，婆婆终于知道了。旁边的护工这时候说，哦，原来你就是满满啊，你婆婆每天都叨念着满满，满满的，原来是你啊。这时候的我，已经崩溃了，我知道在老人家面前这么放肆的哭不好，何况是在所有家人的面前，不过已经无法控制了。婆婆说，别哭了，婆婆会好起来的，还要做饭给你吃，做回锅肉给你吃......
在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医院之后，婆婆出院了，可是并没有回家里住，而是直接去了老人院。爸爸妈妈也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爸爸还在上班，妈妈虽然退休了，可是家里还有个小的要她照顾－－我的小侄子。哥哥和嫂子也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忙，而我更是远在广州上班。如果接回家里来住，随之而来的是找保姆来照顾她，可是谁会放心把一个90岁行动不便的老人和一个家交给一个陌生人？无奈之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寻找合适的老人院。对此，妈妈还曾经在我的面前掉过眼泪。婆婆来到我们家之后，和我的妈妈相处一直比较好，两个人之间很少有矛盾，婆婆是个不愿麻烦别人的人，总是把自己分内的事情做的好好的，对于儿子和儿媳之间的问题从来不过问；而妈妈也是很随性的人，不会强求别人按照她的方式生活。这也是为什么在80多岁的高龄婆婆还是决定从老家来到南蛮之地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原因。对于送去老人院的决定，其实爸爸妈妈始终无法释怀，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
老人院很远，来回路上几乎要花4个小时。每周三，妈妈去看婆婆，每周六，爸爸去看婆婆。我基本每月回家一次，但并不是每次都有机会去看婆婆，有时候甚至几个月才能去看她一次。每次去老人院，不认识我的护工都会说，你就是满满啊，汪婆婆总说起你呢。婆婆在老人院很受欢迎，护工们都很喜欢她，因为她很听话，脾气好，从来不骂人，还经常唱歌，他们都把她像小孩子一样疼着。对于她唱歌，我们都很诧异，我只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她教我唱过歌，小燕子，回娘家，呵呵。我上小学之后，再也没有听过她唱歌了。这么多年一个人的孤独，在老人院里终于得到了释放。有时候社会上的一些爱心团体去慰问老人们，婆婆就成了那里的明星，她的照片还上过报纸。其实婆婆受欢迎的最主要原因，是她对生活的态度，是她的坚强。中风造成的偏瘫，在她身上也仅仅维持了几个月的影响，虽然左半边身体到后来还是有些不灵活，可是她已经基本可以自己活动。这对于一个90岁以上的老人是多么的不易啊。就算是住院的那段艰难日子里，婆婆也从来没有喊过不想活啦之类的丧气话，她总是向帮助她的人说着谢谢。04年过年的时候，全家去老人院过年初一，婆婆那天显的很安静，午觉后，我扶她坐起来，之后就抱着她，像当年我小时候她抱我那样，把她搂在怀里，拍拍她的后背，婆婆把头靠在我的肩上，那个时刻，我忽然发现婆婆真的好瘦小，真的很需要人来疼。
7月的那天，早上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她说婆婆快不行了，你赶紧回来吧。匆匆地离开广州，直奔老人院。中午之前，我已经赶到了。婆婆躺在床上，昏迷，打着点滴，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我在旁边叫她，但是没有反应。妈妈显得比较平静，之后爸爸也来了，他们的情绪都很平静，我也努力压抑着。妈妈说，其实婆婆在两天前就开始昏迷了，直到今天觉得实在不行了，才叫我回来的。中午之后，他们去休息了，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陪着婆婆。坐在那里，我再次认真的端详着婆婆。是我熟悉的那个人吗？是我冬天一定要钻到她被子里暖身子的婆婆吗？是那个在我犯了错误会在敲我脑壳的婆婆吗？是那个会做扣肉回锅肉红烧肉粉蒸肉给我吃的婆婆吗？是那个经常骂我“牛都教会了怎么你就教不会”的婆婆吗？是那个驼着背背着手挪动着小脚走路的婆婆吗？儿时的记忆一幕幕的袭来，所有的一切就像是昨天发生的，婆婆怎么这就要离开我了呢？眼泪不受控制的留了下来，淅沥哗啦的一塌糊涂。最让我遗憾的是，那天，我不能摸摸她，我就那么远远的看着，因为有一种说法，对于弥留的人，身上来例假的人是不能碰他们的，否则他们会走的不干净。听起来很无稽，一点科学道理也没有，可是我不愿冒一点点风险做有可能对婆婆不利的事情。婆婆这辈子已经吃了太多的苦，我不希望她因为我的愚蠢而还要在最后的时刻受到折磨。到了下午的时候，婆婆生命离去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了，她呼吸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弱，所有人开始怀疑她过不了晚上。我的每一次离开，都是胆战心惊，生怕她突然不打招呼地就离开了我们。那天，大伯接到我们的通知也从新疆赶来，应该是晚上8点多到，可是可恶的航空公司，飞机误点了。晚上9点钟左右，婆婆生命的齿轮就要停止转动，可是大伯还没有到，于是医生给婆婆打了一针强心针，告诉我们应该可以再坚持了一两个小时，快10点的时候，强心针就开始失效了，可大伯还是没有到，医生一边对婆婆进行急救，一边大声喊着，汪婆婆，你再等等啊，你的大儿子在路上了，坚持一下啊。这次婆婆的眼睛睁开了，似乎明白医生对她说的话，但是很快又闭上了眼睛，要逝去的始终要逝去，婆婆没能等到她的大儿子，在10点钟之前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的三儿子，三儿媳，小孙女，还有一屋子送她上路的医生，护士，护工......大伯到的时候，婆婆刚咽气，前后不够3分钟。该死的航空公司啊！！
那晚11点钟开始，好端端的天空开始电闪雷鸣，滂沱大雨，我知道，这是婆婆在和我们道别，最后一次道别。每一次都是她目送我们离开，这次，是她离开我们。
婆婆，我很想你，很想依偎在你怀里再撒一次娇，很想再被你敲一次脑壳，很想再吃一次你亲手做的回锅肉。
愿你在天国幸福的生活着，下辈子，还做我的婆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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