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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村小学的“民主启蒙运动”
红星村是个远近闻名的富裕村，一些先富起来的人纷纷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县城里的被称为“贵族学校”的私立学校。为此，红星村小学38岁的赵校长头发都白了许多。
这天，红星村小学召开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传达县教育改革工作会议的精神。
“一切为了学生！” 赵校长铿锵有力地说：“我们的口号是——全心全意为学生服务。”
台下十几名教职员工闻之一震。
“从现在起，每个月，每个季度，要由学生对我们的道德品质、敬业精神、教学方法、教学质量进行打分，到了年终还要再由学生对老师进行一次总结性的打分，这些分数将作为评先进、评职称、发奖金的依据，实行‘一票否决制’。分数不及格者，予以辞退。”
老师们像学生拿着考卷看到一个没有学过的概念一样，一片茫然。
“这次改革，是大势所趋。” 赵校长说话的神态仿佛回到了大学时代——充满了忧国忧民地激情：“过去那种粗暴地压制式的教育方法，可以说是封建专制思想的遗毒，严重束缚了孩子们的想象力，是对孩子创造力的严重摧残，无异于犯罪。我们要培养出心智健全的、具有现代创新意识的人才，只有这样才能适应日益激烈的全球经济一体化的竞争需要。作为老师，我们自己首先要与时俱进，高瞻远瞩，否则怎么能培养出祖国需要的合格人才。”
台下一片沉寂。
“我们很多老师有一个很顽固的观念，就是‘听话的学生就是好学生’，我们需要的是可以飞天入海的龙，而不是只会摇头摆尾的狗。我们要培养的是人才，不是奴才，——难道奴才还少吗？从今天起，如果哪位老师被学生和家长投诉打骂学生，不问理由，一律辞退。”
老师们一片骚动，就像好动的学生上课时一样交头接耳。
赵校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记得我小时候上学，老师要求上课时必须背着手，谁若上课时一动不动，老师就表扬谁是听话的好孩子，要求大家学习他。受到表扬的学生特别自豪，大家都比赛似的看谁背手最久、最标准。我当然也是背着手，但我眼前总是浮现出父亲在批斗会上被反绑着的情景。想着想着，有时不知不觉眼泪流了下来。有一次老师还表扬我，说我听老师读课文最专心……”
老师们安静了下来。
“我们的观念要改改了。” 赵校长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过去老师给学生打分，今后学生要给老师打分。为什么只能老师给学生打分而学生不能给老师打分呢？学校也要实行民主管理，要充分尊重学生的民主权利。让学生给老师打分，可以从小培养学生的民主素质。有些人不是常常抱怨中国人没有民主素质吗？怎样才能有民主素质呢？不培养，不大胆实践，中国人永远也不会有民主素质。中国人的民主素质，就是要从娃娃抓起。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从实践中来的！”
赵校长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大手一挥：“同志们，我们肩负着振兴中华的神圣职责。”
这次大会的精神，像春风传遍了红星村的每一个旮旯，连村里的一位百岁老人都听说了，他不停地嘟哝着：“你说啥？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最高兴的莫过于村里的孩子，让他们望之生畏的赵校长如今一下变得和蔼可亲。
一个月后，红星村再次召开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会上，很多老师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老师首先站了起来，一肚子怨气：“今年六·一，县里要举办文艺演出，现在天天有家长缠着我，说自己的孩子要参加演出，否则不吃饭。很多家长说：别人的孩子可以演节目，为什么不让我的孩子演？我的孩子也是交了学费的，要平等，不能歧视我的孩子……你们说说，我这个老师该怎么当！”
“有个学生放学后不回家，在网吧玩游戏，家长说我没有管教好。孩子放学了也跟我有关系吗？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了行。”杨老师说。
“有个学生，上课看不健康的读物，我批评了他几句，他就不来上学了，搞得我压力很大，这老师真是越来越难当了。”40多岁的孔老师说。她曾多次荣获省“优秀教师”的光荣称号。
赵校长脸色阴沉，一言不语。
“这样下去，我这个老师没法干了！”25岁的刘老师忍无可忍：“有个学生要我给他的考卷打分打高些，他说‘你给我打多少分我就给你打多少分’，你们听听，他才是刚刚8岁的孩子啊！”
50多岁的陈老师老泪纵横：“我爷爷小时候上私塾认错了一个字，老师就会用戒尺打手心，回到家里还要挨父亲打。现在的孩子，考试不及格说是老师不好，家长说是学校不好，说什么学费白花了。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就像被刀扎一样，我教书几十年，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没用啦！”
“我上学时，母亲拉着老师的手说，如果我的孩子不好好学习，你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狠狠地打，拜托您了。”39岁的张老师红着眼睛：“现在的孩子，怎么批评他都得想半天，生怕他不高兴。”
赵校长干咳了几声：“一切为了学生，全心全意为学生服务，这些不是我的发明，都是私立学校的广告语。如果我们不想方设法把学生留住，学生就会流失到私立学校。学校就跟企业竞争一样，没有这样或那样的优惠条件，就无法吸引客户，公司就会倒闭，学校也会解散。如果没有学生，我们红星村小学这十几名教职员工怎么办？”
“赵校长，学校是要有竞争，但应该是教学质量的竞争，而不是争夺学费的竞争。学校毕竟是学校，是培养人才的地方，而不是只讲赚钱的公司。”刘老师年轻气盛：“所谓一切为了学生，其实就是一切为了生源，一切为了财源。所谓全心全意为学生服务，说穿了就是为了赚钱而不惜毁了孩子的前途。孩子的前途，就是国家的前途。”
赵校长不紧不慢、声音不高不低：“刘老师，你说话要有根据，不能只为了口舌之快，你是老师。”
“我说话当然有根据，就说说县里的那所天天在电视上做广告的私立学校吧，” 刘老师：“我的一位同学就在这所私立学校教书。她告诉我，很多老师竟然私下里给学生提供考试答案，让学生照着抄，目的就是为了讨学生欢心，哄家长高兴，自己在学校立足。哪个老师不这样做，谁就会在考核中吃亏，轻则扣工资奖金，重则炒鱿鱼。”
“对老师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难道学校就不管吗？” 赵校长忿忿然。
“学校领导睁只眼，闭只眼。”
“为什么？”
“咋管？告诉家长他的孩子学习很差？”
“应该实事求是。”
“那样的话家长就会让孩子退学。走掉一个学生，就意味着学校减少10万元的收入。如果你是私立学校的校长，你会怎么样呢？”
一阵尴尬地沉默后，赵校长面无表情：“我们现在是靠学生吃饭。”
老师们低下了头。
赵校长翻开一本书：“我给大家念一段书上的话： 如果他人或物对个人的需要满足程度越高，那么双方的利益关系就越直接，个人对他人或物的维护程度就越高；如果他人或物对个人的需要满足程度越低，那么双方的利益关系就越间接，个人对他人或物的维护程度就越低。如果他人或物对个人的需要危害程度越高，那么双方的利益关系就越直接，个人对造成这种危害的因素排斥程度就越高；如果他人或物对个人的需要危害程度越低，那么双方的利益关系就越间接，个人对造成这种危害的因素的排斥程度就越低。”
大家似懂非懂，莫名其妙。
“长期以来，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错。我一直在思考是什么地方出了错。”赵校长合上书：“看了这本王大豪写的《利益论》，我明白了，你们明白了吗？”
老师们像热爱学习的学生一样专注地望着他们的老师——赵校长。
赵校长环视大家：“一切错就错在，应该是学生离开老师就不能生存，而不是相反。”
……
没过多久，省报报道：昨天，红星村小学一名学生在家中上吊自杀。据调查，由于该学生上课时使用MP3听歌，不注意听讲，受到了老师批评……。
没过几天，赵校长“引咎辞职”。一天，他与一位叼着烟的学生狭路相逢，那个小学生递给他一支烟，很同情地说：“老赵，你就自认倒霉吧。”
后来，赵校长悄悄地离开了红星村，人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知多少年过去了，一天，一对情侣在海边漫步。
“这第一个字读什么？”女友指着一块牌子问男友。
牌子上有一行大字：昊天旅游集团欢迎您再来！
男友扶了扶厚厚的眼镜：“好像是‘日’吧。”
“什么叫‘好像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女友埋怨道：“你还是毕业于名牌师范大学呢，怎么连字都不认识。”
“中国的字很多，没必要每个字都认识，只要知道意思就行了。”男友侃侃而谈：“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欢迎你再来‘日天’，绝对没错。”
女友问身边一位穿着保洁员制服的老头儿：“您好，请问这个字怎么读？”
“对不起，” 老头儿低下头：“我不识字。”
说完，老头儿走了，去捡拾这对情侣刚才抛弃的食品袋。
这位老头儿，正是当年的赵校长。
作者：王大豪
2005/3/6
（欢迎交流：wangdahao@xjts.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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