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印象中的牛还有那么两三头,可是巨难写,我还是拣容易的,先写我身边的人吧。我依然以徐老师的《对话录》作为假想敌,他在他树立的榜样即将飞越的时候嘎然而止,我要写的是飞越之后的生活现状。不拔高,不贬低,真实地陈述。
此间的少年
因为水平低下,我只好盗用江南的《此间的少年》作为这篇的标题。
我在曼城有一群朋友:
慕容复:皇城根下的世家子弟。曾在曼彻斯特理工读了2个一年级,之后转学到威尔士。聪明且败家,同时爱好CASINO和贝多芬。他有一个爱他爱到找不着北的女朋友王语嫣。
王语嫣:京城小地主的千金。在ICQ上认识慕容复是她一生最大的劫数。我曾看轻她,但当她在慕容复不见容于天地时表现出来的气度,让我对她刮目相看。
杨康:北方汽车行业霸主的公子。已经读了三个预科,第四个正在进行中。除了上课,什么都肯。兴趣从CASINO转移到星际,再转移到曼联。他的家从窗帘到床单,再到浴巾全部都是曼联出品。他一时认为自己是BECKHAM,一时认为自己是KING,只可惜他是一个谁都可以人球分过的杨康。他的球友比如灵智上人,梁子翁诸人看在无限供应红塔山的份上,总是让他过。
张无忌:是个老实孩子。爸妈冀望很高,也给他选择了一条难度系数很高的道路:三文治课程(即一年学习之后一年实习,再一年学习拿到学士学位)。课余跟杨康诸人踢球,因为实在没有别的球伴了,但特瞧不起杨康,梁子翁等人。
袁承智:这个家伙其实没什么智慧,不知道他从哪儿承来一些。比起杨康,慕容复,算是个天天向上的好学生了。课余在VODAPHONE店里卖电话。
令狐冲:是个黑哥们,曼城土生土长,跟所有老曼城人一样喜欢曼城不喜欢曼联。特逗,放纵不羁,热情而较真,因为抢足球场而跟以上诸位不打不相识。
四娘:曼大法律系的高才生。边在中国餐馆楼外楼打工,边考英国律师资格。坚强而勤奋。
宛儿:曼彻斯特理工博士生,主修海底机器人。
我的朋友樱木邀我去曼城玩。樱木特爱运动,但也就能业余抢抢栏板,故名樱木。业余的业余还踢两脚足球。我出来皮卡蒂里火车站的时候,樱木发短信给我说他还有半场没有踢完,让我去维茨维斯公园的球场找他。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女孩孤零零地坐在场边守着一堆破衣烂衫和水瓶(王语嫣),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一个蹩脚地家伙,哇靠,他居然背后铲球,还连带小动作(慕容复)。我忍不住讲了一句four letter word(脏话),守门的黑哥们听见了,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对我吐出了四个音节。我没听明白,心说他如果讲脏话肯定不好意思讲第二遍,就使坏要他再讲一遍,这次还没听明白,但可以确定应该不是脏话,觉得自己听力怎么能这么差呢,真是分特。挺不甘心的,又问他一遍,这次明白了,那黑哥们(令狐冲)居然用的广东话,说的是:“你好,美眉!”这时杨康上来射门了,令狐冲边跟我搭讪,边不忘记忠于职守,一个狗刨,把球抱在了怀里。杨康见偷袭不成,唾了一口,狠狠地说:“你大爷。”令狐冲那黑哥们一点没含糊地接了一句:“你二大爷。”灵智上人,梁子翁等人上来亲热地拍了拍杨康的背,以示鼓励安慰。张无忌和袁承智走去场外喝水,对杨康等人的言行投以汗湿的后背。樱木见我来到,过来打招呼说马上就踢完,踢完一起去唐人街的羊城餐馆吃饭。
去羊城的路上经过曼城最大的中国超市永兴隆,门口竖着一个大大的招牌“TO LET”,我不禁纳闷:那么好的生意,干嘛要转让?慕容复无知又无畏的说:“超市配备厕所是应该的,新修了厕所也不用这么招摇吧。”他把“TO LET”看成了“TOILET”。王语嫣在一边悄悄拉他的衣角,他仍然不知死活:“本来就是,每次来这里买那么多东西,连个方便的地方都没有,象什么样子?”
吃饭的时候慕容复总算没那么聒噪,王语嫣却什么都不想吃。见她是席间除我之外唯一的女孩子,又比我小,我便问她想吃些什么,是不是不舒服。王语嫣只摇头,要了一杯番茄汁,没喝两口就想吐。我扶她去洗手间,她吐完,攀着我,象一只气力全无的小猫。我隐约猜到一些,又不敢问她,毕竟和她不是那么熟。
吃罢饭,杨康约大家去他家里联机打星际,灵智上人,梁子翁跃跃欲试;张无忌推说要温书;袁承智说明天一早去手机店里上早班。杨康不高兴了:“放假放假,你们两个还装什么正经?”慕容复对杨康这种强买强卖的作风很不齿,轻叹了一声,拉上王语嫣要走。
我和樱木去他家,樱木和我的死党四娘,宛儿以及慕容复,王语嫣小夫妻住在一栋上下两层,四间卧室的房子里。到家的时候四娘已经回来了。两个女孩子相见,分外亲热,我们互相拉扯着互相的小脸蛋,大大地拥抱了一把。
“媚媚,你这个待不住的丫头,一有空就到处跑。不打算K书,争取拿荣誉学位,接着读博士了?”
“臭四娘,你以为我傻的。读什么博士,知道什么叫博士吗?PHD=PERMANENT HEAD DAMAGE(博士=永久性大脑损坏)。”
“你不要活了,还打算住我们家吗?照你的话讲我们家就有一口人是永久性大脑损坏。”
“对了对了,小心宛儿,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我和四娘,宛儿挤在四娘屋里开了一整晚的卧谈会,好久都没有那么尽兴了。隔壁的厕所里间歇性地听到有人呕吐,冲水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王语嫣。早上四娘顶着两个黑眼圈,急火火赶去楼外楼中餐厅站岗,她要给自己挣够下个学年读法律CPE资格证书的生活费。宛儿的头壳总算没有完全坏掉,准备陪我去逛街,好久都没有去特拉夫德中心,我就是喜欢巨型的购物中心,不用走出去,在里面就可以转一天。特拉夫德中心就是这个型号的,号称全欧最大的购物中心。假如我和宛儿耐力够好,能逛到天黑,就可以等四娘下班一起回家,四娘做迎宾的楼外楼中餐厅就在特拉夫德中心,我们戏称她的工作为站岗。不可理解啊,地方那么偏僻,生意还那么火爆。
我在洗手间里收拾我的小脸蛋的时候,王语嫣拼命敲门,我开了门让她进来,脸上满满都是洗面奶的泡泡,王语嫣见着马桶象见到救星一样,伏在马桶上吐了好一阵。宛儿从洗手间门口过,问:“这是怎么了?”王语嫣吐完了好一会才站起来,象是下定决心一样,拉过我的手:“媚媚,我约了医生今天。”
“我陪你去,你别慌。”我迅速地洗掉脸上的泡泡,胡乱抹了些面霜,心里堵得慌,想:慕容复那个死小子上哪儿去了?宛儿见了这阵势,也明白了八九分,问王语嫣:“慕容复去打球还是去赌博了?”
“他在屋里呢。”
“那还蔫着干嘛?让他当车夫啊。TMD,他是不是男人啊。”我一边找我的丝袜,一边大声说,我就不信那龟儿子听不见。慕容复那厮收敛起平日的那种斜眼看人的眼光,用梁子翁的表情和灵智上人的动作从屋里走出来,陪着笑脸:“劳驾您二位姐姐了。我这就去开车过来。”
王语嫣在做手术的时候,我们三个在外面等着。慕容复见我和宛儿脸色不好,一刻都不消停,一会儿给我俩买来两杯速溶咖啡,一会儿自我检讨:“我爸跟我说过,一要注意卫生,二要注意安全,都是我不好……”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在后悔没有注意安全,我怕再不打断他,会把一杯咖啡泼到他脸上。
王语嫣做完手术,我们一块回家,经过那家慕容复以为人家新修了厕所的永兴隆超市,宛儿让他进去买一些包装好的煲汤料,排骨子鸡什么的。慕容复停了车,回过头来问王语嫣拿钱,王语嫣的脸色好像弄湿弄皱了的卫生纸,勉强撑着在手提袋里摸摸索索找钱包。宛儿数落慕容复:“慕容公子,买这么点东西还问王语嫣拿钱?”
慕容复也觉得不好意思:“我身上就10镑钱,我怕钱不够。”
“不够你不会刷卡啊,你没看见王语嫣现在什么模样?”
我刺他一句:“他的卡,恐怕早在CASINO刷爆了。”推开车门,拉慕容复一块进去超市。
慕容复老实了许多。在宛儿的淳淳教诲下每日在家给王语嫣煲汤,奇的是,杨康等人上门来叫他去踢球他都没答应。我在曼城住的最后一个晚上,王语嫣急急地来敲我和宛儿的房门,“慕容复不见了,我的卡也不在钱包里。”
“那小子知道你的密码?”
“知道。”
“一定是手痒,又去CASINO了。”我就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让宛儿在家看着王语嫣,跟樱木一块上CASINO去找慕容复。找到慕容复的时候他正领奖呢,CASINO给光顾它累计100次的顾客奖励一块手表,弄得跟航空公司常旅客计划一样,着力培养VIP客户并努力为他们提供附加价值看来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啊。慕容复见到我俩非但没有不好意思,还挺高兴:“我今晚赢了100镑。”这会就是八条牛也拉他不走的了。不吓唬吓唬他,休想把他弄回家。我骗他王语嫣出了事,他总算还有点良知未泯,收拾收拾,跟我俩回家。回到家发现王语嫣好好的,立马翻脸,怪我毁了他的好彩头,正欲拔腿往回走,王语嫣冷静地跟他说:“慕容复,我们分手吧。”慕容复毫不在意,一边说:“你说了无数次了”,一边拉开大门,扬长而去。
王语嫣自己走回屋里,一夜无声。第二天我离开曼城去利物浦的时候,王语嫣叫樱木上楼去帮她把行李拿下来,门口已经有她打电话叫的的士在等了。她跟大家道别的神情比我还坦然,好像跟我一样,是来短途旅行,探访朋友的。她已不能伤心。
以后的发生的事情全部是樱木转述给我的:慕容复在王语嫣把银行卡挂失之前已经输掉了王语嫣卡里的2000镑,在此前慕容复已经输掉自己下一年的学费生活费共13000镑。新学期慕容复去学校报到的时候,因为没有参加暑假里的补考,必须再次重修。他当然也没有钱修。除了王语嫣,难道还去求杨康之流不成?慕容复转学去了威尔士的卡的夫,据说在王语嫣的原谅和看管下第3次读一年级。
樱木毕业,拿到工作许可证,开始在全英最大的零售集团CO-OP做采购部中国事务协调员。他要请大家上羊城吃饭,说什么我也要捧个场。杨康牵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来了,她是传说中的穆念慈。
四娘给樱木敬酒,羡慕地说:“我要是能象你这样就好了”。几个月没见四娘,瘦了很多,除了脸蛋。她每天在楼外楼站12个小时的岗,还要温书,准备新的功课,考CPE,同时不忘记找工作。四娘特想留在英国工作。可惜英国的政策是保障本国人就业;允许欧盟国家的人就业;放宽前英殖民地国家公民的工作申请;严格把关其他国家公民的工作许可。中国属于其他国家。若非是中国事务协调员,若非是全英最大零售集团,若非一定要一个讲中文的职员,若非樱木曾经给该集团做过义务翻译,樱木拿到工作许可的可能性都趋近于零。两个星期后,四娘在伦敦的一家法律咨询公司的二轮面试中败下阵来,对方明确地告诉她,这类不能证明在全欧盟都找不到人胜任的工作,是无法为她这样一个中国学生申请到工作许可的,哪怕她再优秀都不可能。
吃罢,杨康抢单,理由是他即将离开曼城,跟穆念慈去利兹好好读书。他终于肯舍下成天陪他在家打星际的灵智上人和梁子翁,也肯舍下他在曼城置下的一堆HI-FI,去利兹过挑灯苦读的日子。大家笑话杨康是“红袖添香夜读书”。
我完成M.B.A.学业离开英国前最后一次去曼城,会这班散遗了一半的大小朋友,巧的是也是在球场,不过不是维茨维斯公园的业余球场,而是曼联主场老特拉夫德。张无忌用他的记者身份带了樱木,四娘和我进去看这场曼联对曼城的德比之战。张无忌兼职给国内体育大报写实时球评,孙×海这时刚刚来曼城队。孙的表现被挑剔并热爱曼城队的人们评为:naïve defense (天真的防守),国内媒体却赤子之心不改,弄得老实的张无忌不知道该照抄当地报纸,还是自己瞎掰。张无忌这孩子在樱木的教导下日渐长进,后来我们看到的国内报章和网站重点渲染的“与世界一流前锋试比高”之类的文章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我们苦苦约袁承智,他怎么也不肯赏光。张无忌颇不屑地说,袁承智辍学不读书了。他每月卖电话可以收入1000镑以上,他觉得比上学有意思多了。张无忌十分为一个名门正派出身的孩子的堕落而感到惋惜。我知道张无忌从来都没有看得起慕容复,杨康,灵智上人和梁子翁诸人,他认为自己是正儿八经的好学生。我起先猜测张无忌那么孤僻又没什么朋友的孩子会把袁承智当好朋友,原来我错了,张无忌始终以为自己是高过袁承智许多的。
2003年4月,SARS横行的时候,我去英国公干,颇有风萧萧兮的寒意。我在香港机场等候的时候发现平日熙来攘往的机场冷冷清清。一个鬼佬旅游团戴着口罩合影,背景是一支戴着口罩演奏的乐队。我眼角的余光突然抓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张无忌。我顾不得形象,我压抑得够了,大声叫他的名字,他推着行礼车木木地走过去了,并没有听到我。我没有气力追过去抓他。我还怕认错人,这种糗事发生的次数也太多拉。
公干结束,我绕道去曼城看仅剩的樱木和四娘,在这之前一个月宛儿完成了她的永久性大脑损害(PHD博士),在美国找到了工作。大家都说她运气好,在这样低迷的经济环境下,在SARS和恐怖主义阴影的笼罩下还能找到工作。我说,不是运气,是努力,还有,她学海底机器人,不象你我学商科。樱木证实了我在香港机场看到的就是张无忌,他在香港找到了接收他实习的公司,开始他的三文治课程第二年。
四娘学完了她的CPE,拿到了证书,这些年她也真是辛苦,把楼外楼站穿啊。我们几个挺无趣地在一起待了两天,见到彼此并都清醒的时间不够两三个小时。我的回程航班因国泰大量班机取消而推迟,这个时候四娘已经买不到飞香港的机票,四下里谣传国泰将倒闭。我取笑她要不要藏在我的行李箱里,偷渡她回去。四娘有她的打算,她申请了一家新加坡的法律咨询公司的工作,她以最快的速度签证,买机票,飞新加坡。四娘面试完之后,在新加坡SARS最肆虐的时候待了3个星期,直到SARS在新加坡被完全控制下来,航班重新开通,才回国。我不知道一个柔弱女子在亲朋全无的新加坡,如何一个人面对病毒,危险,生疏,还有那该死的寂寞心慌。我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回来香港的时候航班晚点,晚上7点才抵达,原本15分钟一班的深港直通巴士,缩减成1小时一班。我在深夜的时候回到家,管理处黑乎乎的,管理员一定睡觉了。我自己把20公斤的行李弄上了五楼,手拉肩扛,无所不用其极。我不在的这3个星期是深圳的返潮季节,家里湿答答的,我把家里所有的灯打开,去厨房找一支矿泉水喝,突然看到下水道的出口破开了,一只死老鼠躺在地上。尖叫起来,不亚于第一次看午夜凶铃的恐怖。我逃难一样奔出厨房,拉上行李箱,抨地关上门,又拉又推的把这20公斤再次弄下楼,去家对面的酒店住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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