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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执掌湘军后的十次贬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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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31 10:52:5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第八次是同治四年三月,那拉氏罢免恭亲王奕訢的一切职事,妄加罪名,欲陷不测,引起曾国藩等人的极大恐慌,疑为清政府卸磨杀驴的信号。

曾国藩在三月二十八日的《日记》中写道:“是日早间阅京报,见三月八日革恭亲王差事谕旨,有目无君上,诸多挟制,暗使离间,不可细问等语,读之寒心惴栗之至,竟日忡忡,如不自克。于是,他苦思数日,便开始向心腹将领吹风试探,酝酿对策。四月三日他以巡察为名,相约驻扎裕溪口的水师将领彭玉麟赴下关一见,二人在一只小船中密谈良久,言及国事与渠家事,欷歔久之。那么,他们究竟谈何国事呢?数日后彭玉麟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说:“议政王为九江蔡寿祺以莫须有污蔑,致出军机,中外骇闻。伏思今上当极,两宫垂帘,实赖贤王公忠体国,上下一心,华夷钦服,始有今日中兴气象。何物蔡寿祺,丧心狂吠,以珰人之授意,竟敢害于忠良。倭公不侃侃而言,亦竟阿于取好。议政其周召,若辈其管蔡乎?天下有心人能不愤恨欲死!不才欲以首领进词,而爵相极力劝阻,须俟城内动静,再作道理。兄不学无术,不平欲鸣,抑恨堇吐,其如愤火中烧何!还说:“小人道长,国家堪忧,残喘余生安得即赋归去,遁迹山林,不阅世事耶?原来,令曾、彭二人言之感伤、欷歔久之国事,就是西太后罢黜恭亲王一事。看来他们共同的意见是,此事关系重大,决不可坐视不理。惟所不同的是,彭玉麟欲马上动手,领衔上疏谏争。而曾国藩则要他静观时变,必须从京中了解到更进一步的详情,弄清事情的原委,才能决定行止,不能仅根据一纸京报就采取行动。这件事说明,清政府追查天京窖金与幼天王下落,遭受打击的仅是曾国荃一伙。曾国藩集团的其他派系可能不闻不问,有的甚至会幸灾乐祸,煽风点火。这是因为他们太不得人心了。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仅使之在整个统治阶级中成为众矢之的,也在曾国藩集团中陷于孤立。倘若清政府欲行兔死狗烹之策,将湘淮将领一网打尽,他们就会由四分五裂走向一致,联合起来抗满自保。根据当时的形势,很可能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或如萧一山说的那样,挥戈北上,拥曾为帝,亦未可知。联系那拉氏死后,因摄政王载沣排斥袁世凯,拆散满洲皇室与汉大臣的联盟,从而导致清王朝迅速灭亡的事实,这种可能性并不是不存在的。只是后来那拉氏见风转舵,重新恢复了奕訢议政王之外的其他主要职事,才避免了这种结局,曾国藩集团也仅只虚惊一场。

第九次是同治五年冬,因剿捻战争一时失利,清政府中途易帅,使曾国藩大丢脸面,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

曾国藩自剿捻以来,屡受清廷的指责,防守沙河之策失败之后,更是接连不断,愈演愈烈。迨至同治五年冬,即已受到寄谕责备者七次,御史参劾者五次,使他感到再也干不下去了,只好自请革去钦差大臣之职和一等侯爵之位,以让贤者之路。然而,使他为难的是,天下之大竟无一个适当的安身之处。当时,曾国藩听到各种建议,有的劝其回籍省墓,有的劝其住京养病,有的请其回任江督,他以为皆不妥当。首先,回任江督行不通。因他辞职的理由是有病,不能用心阅文,不能见客多说。既不堪为星使,又岂可为江督?所以,既辞钦差就不能不连江督也一并辞去。其次,乞归林泉亦非易易若地方大吏小有隔阂,则步步皆成荆棘。再次,住京养病尤易招怨丛谤。最后,曾国藩反复筹思,仍以散员留营为中下之策,此外皆下下也。他在给鲍超的信中也以此招为得计:“仆自去岁以来,寄谕责备者七次,御史参劾者五次,从无不平之意形诸言色。即因病陈请开缺,亦不敢求回籍,又不敢求进京,但求留营效力耳。然实际上,此策则更加行不通。因为这样以来,不仅使后来者觉得碍手碍脚,倍生反感,且极易启人疑谤。正像有人说的那样,你留营中效力,谁人可以指挥?岂不是一舟双舵、一马双驭?同时,维系军心之言与平日惧为权臣之意自相矛盾,且有挟军心以自重之嫌。这前面一条可能导致李鸿章的坚决反对,他令其兄李瀚章劝曾国藩回任江督,即已显露此意。而后面一条更是曾国藩避之唯恐不及的罪名,是万万不可轻试的。当时也有人劝他直言极谏,陈明利害,以改变清政府的做法。他出于同一原因,不敢这样做。他在给尹耕云的复信中解释说:“窃观古来臣道,凡臣工皆可匡扶主德,直言极谏,唯将帅不可直言极谏,以其近于鬻拳也。凡臣工皆可弹击权奸,除恶君侧,唯将帅不可除恶君侧,以其近于王敦也。凡臣工皆可一意孤行,不恤人言,唯将帅不可不恤人言,以其近于诸葛恪也。握兵权者犯此三忌,类皆害于尔国,凶于尔家。故弟自庚申忝绾兵符以来,夙夜祗惧,最畏人言,迥非昔年直情径行之态。又说:“近有朱、卢、穆等交章弹劾,其未奉发阅者又复不知凡几,尤觉梦魂悚惕,惧罹不测之咎。盖公论之是非,朝廷之赏罚例随人言为转移,虽方寸不尽为所挠,然亦未敢忽视也。就是说,可怕的不是御史而是为其撑腰的清廷,他们是根据朝廷的眼色行事的。朝廷发阅弹章,不过是放只氢气球,意在逼曾国藩交权退避,若竟倔强不服,必有更加厉害的后着,直至达到目的为止。曾国藩身为人臣,欲保名位,无论内心感受如何,都必须拿出对之忠诚驯服的样子,人君可畏,人言亦可畏。正像他在给李鸿章的信中所说的那样,去冬以来,忧谗畏讥尤甚于昔从此不居极要之任,或可保全末路耳。最后,曾国藩迫于情势,不得不返回两江总督之任。因李鸿章剿捻急需两江之饷,若易他人为江督,则未必能够保障前线各军的饷运。既然李鸿章一再以此为请,他也就很难拒绝了。然而,这对曾国藩来说却是一件含羞忍辱之事,不仅令其数年之间心情不畅,且遗终生之悔。同治九年三任江督时复函友人称:“剿捻无功即当退处深山,六年春重回江南、七年冬莅任畿辅,皆系画蛇添足。不过,这只能说明其内心的懊丧,事实上却无法真正这样去做。此可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他坚信命运之说,大概这也是根据之一吧。

第十次是同治九年,曾国藩将天津教案办成典型的屈辱外交,使自己成为过街之鼠,众矢之的。清政府再次中途易帅,让他灰溜溜地再返江督之任。

其实,曾国藩的办案方针与清政府是大致相同的,其种种举措亦无不得到清政府的批准,不过隐瞒了法国天主教堂的一些罪行,没有如实上报而已。故舆论的冲击不仅针对曾国藩,也是针对清政府的。然专制时代有一条非成文法,国家最高决策一旦出现重大失误,只能指责经办大臣,不能指责皇帝。如南宋的秦桧,晚清的穆彰阿,多年来一直受到万人唾骂,对其本人固属罪有应得,但同时也是代皇帝受过。只是这一过程发生较迟,都是在老皇帝去世、新皇帝登极之后,朝廷大张其过,舆论骤起攻击,形成人人喊打的局面。而曾国藩则是现世现报,一转眼间功臣贤相就成了过街之鼠。社会舆论变幻如此之速,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清政府有意落井下石,乘机打击曾国藩,以便将他赶出畿辅要地。当全国舆论在醇亲王的带动下,群起攻击曾国藩的时候,那拉氏不仅公开宣称曾国藩文武全才,惜不能办教案,将刚到陕西的李鸿章调赴天津进行复查,还把曾国藩匆匆调回江南,以李鸿章取而代之。实际上是将天津教案办理失误的全部罪责,都推到他一人身上。其实,李鸿章最后仍以曾国藩的奏报结案,并无实质性的改变。原定死刑20名改为16名,也不是李鸿章争来的,而是俄国被杀四名只要赔钱,不要中国人抵命。正是清政府的这种做法,使全国舆论受到进一步的鼓舞,对曾国藩的攻击愈演愈烈,一发而不可收。对于这层原因,曾国藩当时就看得很清楚,只是不敢明言。他在给诸弟的家信中说:“余两次在京不善应酬,为群公所白眼,加以天津教案物议沸腾,以后大事小事部中皆有意吹求,微言讽刺。陈由立遣发黑龙江,过通州时其妻京控,亦言余讯办不公,及欠渠薪水四千两不发等语。以是余心绪忧悒。显然,这些人不过是看清政府的眼色行事。他们从清政府对天津教案和曾国藩的处理中得到一个信息,知道曾国藩已经失宠,故会大着胆子这样做。曾国藩心绪忧悒的原因,也不只这些麻烦本身,而主要还是造成这些麻烦的深层原因,同清政府的关系愈来愈疏远了,自己的政治处境会越来越困难。

醇亲王奕譞与叶赫那拉皇太后所以对曾国藩采取这种态度,也可能与曾国藩拒绝他们的有意拉拢有关。曾国藩调任直隶总督后,醇亲王奕譞曾一再向其致意,但都遭到了他的拒绝。同治八年春奕譞托曾国藩的好友朱学勤转致一信,对曾大加赞扬。曾国藩没有复信,仅在给朱学勤的信中解释说:“醇邸慎所许可,乃独垂青于鄙人,感惭无已。敝处函牍稀少,未便于醇邸忽改常度。同治九年春奕譞又托曾国藩的另一好友黄倬转寄诗文,以求应和。曾国藩亦没有回信,仅在给黄倬的信中解释说:“醇邸于敝处折节下交,拳拳挚爱,极为心感。兹承转寄见赠之作,诗笔既工,用意尤厚。惟奖许过当,非所敢承。理宜奉笺致谢,缘弟处向来书札稀少,朝端贵近诸公多不通问,未便于醇邸特致私爱,致启他嫌。素不工诗,亦未能遽成和章。稍暇当勉成一首奉呈,以答盛意,聊申谢悃。晤时尚望先为代达鄙意,至荷,至荷。醇亲王的用意是很明显的。他是恭亲王之弟,同治帝之叔,那拉氏的妹夫。长期以来,他与那拉氏紧密勾结,欲与奕訢一争高下,至于不惜主动拉拢湘淮军帅,以加强自己的地位。不过,曾国藩不与奕譞交往,不仅避交接权贵之嫌,更为避内外交通之嫌。历代王朝皆严禁亲王与外藩之间私下交通,以杜绝王位之争。故前者可能关乎个人名声,而后者则可能招致灭族之祸。事实上即使没有那么严重,亦远非大臣所宜。曾国藩对此惕然警惧,远嫌避祸,亦属恪守臣道之举。然而,这样一来却深深地得罪了醇亲王,或则衔恨于心,或则疑为恭党,遂乘天津教案之机对之攻击不遗余力,必欲去之而后快。不料,曾国藩固不知趣,李鸿章亦未满所望,复转而拉拢左宗棠。据说,左宗棠入值军机处,主要出于奕譞的推动,意在取代恭亲王。只是左宗棠更不知趣,最后只好作罢。或者,如此等等,皆出于那拉氏的授意,亦未可知。

历史事实表明,天津教案后再返江南,标志着曾国藩同清政府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湘军攻陷天京后,清政府深怕他真的要做皇帝,既忌其手握大权又忌其功高震主。待其停解外省厘金、大量裁撤金陵湘军后,手中失去挥戈北上的实力,也就不再对清廷构成威胁。然其威望尚存,仍有功高震主之嫌。其后剿捻无功,中途下台,已是威名大损,今不如昔。迨至三莅江督之任已是威信扫地,则完全失去对清廷的威胁,即使重握攻克天京前的兵饷实力,也不可能取清自为了。与此同时,清政府在曾国藩心目中的分量亦是越来越轻,中兴幻想一步步破灭,悲观情绪愈来愈重,从而构成其心情不畅的另一原因。
曾国藩系道光朝旧臣,因穆彰阿的荐赏而平步青云,十余年间跻身卿贰,成为清代罕见之事。然自从军以来屡遭疑忌,长期不得其位,心情甚感压抑,恨不得找个地方痛哭而一倾吐也。自咸丰十年出任江督,尤其那拉氏、奕訢政变上台之后,曾国藩一度兴高采烈,以为中兴有望,对国家前途充满信心。然其心腹幕僚赵烈文不同意这种看法,遂引发二人间的多次辩论。同治六年夏,一次闲谈中曾对赵说:“都中来信云,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亦裸身无裤。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奈何?赵说:“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州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蹙额良久:“然则当南迁乎?赵说:“恐遂陆沉,未必能效晋、宋也。曾说:“本朝君德正,或不至此。赵说:“君德正矣!而国势之隆,食报已不为不厚。国初创业太易,诛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掩,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曾说:“吾日夜望死,忧见宗祏之陨,君辈得毋以为戏论?赵说:“如师身分,虽善谑,何至以此为戏!此后,二人又争辩数次,对形势的看法基本一致,而分歧的焦点则集中在清政府的评价上,即它究竟是否有能力扭转这一江河日下的形势。一日,赵说:“在上海见恭邸小像,盖一轻俊少年耳,非尊彝重器,不足以镇百僚。曾说:“然貌非厚重,聪明过人。赵说:“聪明信有之,亦小智耳。”“至己为何人,所居何地,应如何立志,似乎全未理会。”“身当姬旦之地,无卓然自立之心,位尊势极而虑不出庭户,恐不能无覆餗之虞,非浅智薄慧、涂饰耳目之技所能幸免也。曾国藩则以本朝君德甚厚、那拉氏乾纲独断应之,且举勤政免征免报销及处理官文数事以为证,称数者皆非亡国举动,足下以为如何?赵烈文对之逐条批驳,并进而指出:“三代以后论强弱不论仁暴,论形势不论德泽。即如诸葛辅蜀,宫、府甚治而卒不能复已绝之炎刘;金哀在汴,求治颇切而终不能抗方张之强鞑。人之所见不能甚远,既未可以一言而决其必昌,亦不得以一事而许其不覆。又说:“夫以君德卜国祚之穷长,允矣。而中兴气象,第一贵政地有人。奄奄不改,欲以措施一二之偶当默运天心,未必其然也。曾国藩当时虽无言以对,但心中仍未服气。时隔两月,复因总理衙门殷殷下问喜动颜色,并大发感慨道:“此折所关甚大。枋国者能如此,中兴其有望乎?又说:“国运长短不系强弱,唯在上者有立国之道,则虽困不亡。如金主亮南牧,宋社岌岌。虞允文之战,小胜不足言,顾孝宗忠厚恺悌,其道足以保身保家。天即使金人内变,海陵被弑,以全赵氏之宗祏。金祚未可遽陨,又生世宗以休息之。其妙如此,圣人所以动称天命也。这就是说,直到此时曾国藩仍心存侥幸,祈盼望清王朝能偏安一隅,不至陆沉,总以为尚不存在抽心一烂的问题。

然而,当其重游京师,亲睹清政府的帝后王公及当轴政要之后,连这最后一点信心也没有了。同治八年夏,应调赶赴直隶的赵烈文刚到保定,曾国藩就立刻向他吐露心声,从而为他们多次争论的问题做出最后结论。他说:“两宫(指慈安、慈禧两太后)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皇上冲默,亦无从测之;时局尽在军机恭邸(指奕訢)、文(指文祥)、宝(指宝鋆)数人,权过人主。恭邸极聪明而晃荡不能立足;文柏川(即文祥)正派而规模狭隘,亦不知求人自辅;宝佩衡(即宝鋆)则不满人口。朝中有特立之操者尚推倭艮峰(即倭仁),然才薄识短。余更碌碌,甚可忧耳。就是说,在清政府整个决策层中,根本没有出类拔萃之才,足可力挽狂澜,救清政府于当亡之时而不亡,完颜、赵氏在强敌威逼下苟延一隅的历史,再也无法重演了。


不过,曾国藩于极度失望之中,仍对清政府抱有感激之情,盖同宋朝相比,清政府毕竟对他宽大得多。在其攻陷天京之后,虽功高震主,颇有取清自为的条件,清政府亦仅只剥夺其足可图谋不规的资本,即手中握有的兵权、利权及个人威信,一旦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恪守臣道、并无称帝之心,则不仅保住了其身家性命,也保住了自己的名誉地位,即作为一个功臣所应当得到的一切。就是说,清王朝虽疑忌功臣,但与宋朝相比要轻得多,对功臣的处理也宽大得多。故曾国藩等湘淮将帅的命运,要比岳飞等人幸运得多,遂使曾国藩对此感激不尽。他曾对人说:“南宋罢诸将兵柄,奉行祖制也。”“韩、岳等军制,自成军、自求饷,仿佛与今同,然最后结局却大相径庭。又说:“宋世鉴于陈桥之变,于将帅得人心者猜忌特甚。北宋如王恭武、狄武襄均为正人所纠劾,不获大用。南宋秦氏亦以军心归附,急谋解张、韩、刘、岳之兵柄。”“我朝宽大诚明,度越前古,国藩与左、李辈动辄募勇数万,保获提镇以千百计,朝廷毫无猜疑。仆辈亦不知有嫌可避,坦然如鱼之忘于江湖,如足适而忘履,腰适而忘带。这些话虽是同治六年说的,亦难免美化之意,但大致与实际情况吻合,清政府基本上还算宽大诚明。他虽然曾在咸丰五、六年间和攻陷天京前夕,颇为能否保全末路而心怀疑惧,同治四年亦曾怀疑那拉氏会屠戮功臣,但毕竟身名俱泰,没有发生东汉夕阳亭、南宋风波亭之事。这说明曾国藩与那拉氏双方,都接受了历史教训,在一定条件下相互妥协、相互克制,从而避免了历史悲剧的重演。倘若其中一方超越界限,不知自律,则很可能破坏君臣之盟,导致同归于尽的结局。所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并非凭空设想的道德规范,而是历史经验的总结。更何况此亦并非怂人听闻或凭空假设,只要重温清末民初的历史,就可明白其中的道理。正是由于那拉氏死后,摄政王载沣以新政为名罢免袁世凯,从而拆散了满洲贵族同汉族军政官僚集团的联盟,尤其破坏了双方政治上的相互信任,方导致袁世凯再度上台之后,在完全有力量攻占武昌的情况下按兵不动,利用革命党人逼清帝退位,又在打败革命党后洪宪称帝,虽几经周折、费时数载,亦同取清自为相差无几。对于这一历史现象,仅用个人品行、有否政治野心来解释显然是很不够的。因为决定人们一切行动的最终驱动力不是道德,而是利害。对袁世凯来说,这是他所能看到的对之最为有利的唯一选择。他不是岳飞,不可能仍对一个不可信赖的清王朝徒效愚忠;他不是革命党,也不可能忠于共和制度。即就个人品德而论,假如袁世凯真的时怀退志、根本不计较个人的出处,他就会毫不犹豫将辛亥革命扼杀于血泊之中,难道这就一定会得到比今天更好的历史评价吗?他既然视权位如性命,也就不会听任自己手中的大权落到革命党手中,二者必居其一,难道还有其他可能吗?只是多年以来,研究辛亥革命的学者多注重于革命经验的总结,痛恨袁世凯的背信弃义,很少有人从清政府得失利害的角度总结这一经验教训,更不会将它与曾国藩的功成身泰联系起来,故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

以上十条主要是讲曾国藩如何处理同清政府的关系,对于整个曾国藩集团来说虽然至关紧要,但却并非它的全部,而其他成员对清政府的态度与对策,则表现于双方对地方政权的争夺之中。这对曾国藩集团来说亦同样具有重大意义。因为作为汉族地主阶级新贵的曾国藩集团,通过一场战争固然为满洲贵族保住皇位,仍须对之俯首称臣,但却乘机取得半数以上的省级地方实权,隐掌半壁山河,从而成为晚清史上最大的地方实力派。

清政府为了取得战争的胜利,将太平天国革命尽快地镇压下去,十余年间不得不忍痛割爱,把很大一部分地方大权交给领兵作战的湘淮军将帅,使这些原本无权无位、身份平常的书生,一跃而成为清政府的一二品大员。不过,清政府在大量放权的同时,心里还想着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力防他们将来尾大不掉,危及其自身的地位。为此,清政府拟定种种防范措施,对于不同的省份、官缺及受权人员,采取不同的办法。例如,总督一职,两江、直隶、闽浙、云贵等其他缺位皆可授予曾国藩集团的成员,唯湖广总督一席却长期握在自己手中,不肯授予他们中的任何人。又如巡抚一职,清政府在很长一个时期,可以授予江忠源、胡林翼,却偏偏不肯授予曾国藩。署理鄂抚,旋予旋夺;自请赣抚则宁可让其回籍闲居,也不肯一遂其愿。至于曾国荃的命运尚不及乃兄。补授浙江巡抚,攻陷天京前不许单独奏事,攻陷天京时不许单独报捷,攻陷天京后则既不许赴任也不许奏事,唯恐江浙财富之域落到曾家手中,逼得曾国藩不得不强奸弟意,代请辞职。授予湖北巡抚,却让他处处受制于总督,连朝廷发来的寄谕也要到督署领阅。这样,曾国藩集团同清政府之间,尤其曾氏兄弟同清政府之间,在地方权力的授予上就不可能不发生一些矛盾,投钩诱钓和巧取强夺之事自不可避免。然曾国藩集团经过十几年坚持不懈的努力,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终于将很大一批省份的大权,尤其东南半壁江山,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兹大致以地域为序,就曾国藩集团取得地方大权的过程简述如下。鉴于这一时期例行督抚专政,地方大权操于督抚手中,故此陈述以督抚的任免为主线,司道提镇基本略而不计。

曾国藩集团对地方大权的争取首先从两湖开始,他们同清政府之间,围绕权力之争的种种恩恩怨怨,也首先从这里开始。而湖南是曾、胡、左、江的故乡,其筹饷、募勇亦首先从这里开始,他们要在这里生存、发展,就不能没有地方政府的支持。所以,他们同地方政府的分合向背问题,从湘军萌发之时即已存在,而王錱状告湘乡县令之事则开其滥觞。其时双方势如水火,各不相让,根本不可能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农民的反抗活动,更谈不上镇压组织严密的反清起义军。其后事态的转机始于朱孙诒调任湘乡县令,一改前任所为,大肆笼络当地士绅,不仅依意另立钱粮征收新章,还令其头面人物各得其所:聘王錱为幕僚、举罗泽南为孝廉,拔刘蓉为文童,遂使湘乡率先成为官绅一家、联手制民的典范。从此,湘乡县令虽一换再换,但无不唯士绅之命是听,致使该邑不仅成为曾国藩集团所控制的第一个地方政权,而且成为他们最初接管地方政权的一种模式。故湘乡之举既是曾国藩集团逐步夺取地方政权的前奏,也是这一行动正式开始前的一次演示,对他们来说,无论其实践上与理论上,都有着重要意义。否则,他们的历史将重新改写。


当太平军围攻省城长沙的时候,整个湖南也如湘乡县一样,很快形成官绅一家、联手对付农民起义军的政治格局。由于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熟习曾、胡、左等人,且一向与之关系良好,充分信任和依靠湖南士绅,遂采纳胡林翼的建议,礼聘左宗棠入幕主持军政大计,对之言听计从,实际情形同后来骆秉章抚湘时极为相似,巡抚居其名,师爷行其实。从长沙守城到镇压征义堂起义,以至征调各县练勇赴省交由曾国藩集训,从而成为创立湘军之始,无不出自左宗棠的手笔。曾国藩出山之初诸事办理顺利,也是这个原因。其后,他与湖南地方官员之间矛盾重重,屡生波澜,则是由于张亮基调离湖南,左宗棠随之而去的缘故。迨及左宗棠重入湘幕,曾国藩在湖南的处境亦随之大为改善。这是因为曾国藩集团通过这种间接的方式,再度掌握了湖南的大权。咸丰皇帝所以对左宗棠之事大为震惊,且不听骆秉章的辩解,想必通过樊燮一案,复联想到左宗棠屡调不出的往事,从而弄清湖南大权旁落的真相,视为劣幕操纵的典型,决心依照祖制,严加整治。其后所以放弃追查并转而重用左宗棠,则因迫于战争形势而不得不从权处置,只求良好结果,不问具体过程。就是说,咸丰皇帝实际上认可了这件事,不管由谁掌权,由谁来办,只要能把太平军镇压下去就行。老亮左宗棠离开骆秉章幕府之际,又推荐小亮刘蓉以自代,使曾国藩集团继续隐操湖南一省大权,与左宗棠时期没有什么不同。直到咸丰十年骆秉章调赴四川,毛鸿宾出任湖南巡抚,曾国藩集团才告别了这种暗中操纵的历史,名正言顺地掌握了湖南的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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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湖南相比,湖北的情形则既有类似又有不同。相似之处在于也同样经历了一个由隐蔽掌权到公开掌权的过程,不同的是双方的角色不同,持续的时间不同,而权力之争则更为曲折隐蔽,牵扯面也更大、更深。这不仅缘于督抚同城之故,还因它的政治地位和地理位置比湖南更为重要。咸丰二年底曾国藩出山不久,张亮基调署湖广总督,他不仅同胡林翼关系密切、引左宗棠为心腹,而且处处同情与支持曾国藩,故在实际上成为他们的后台。咸丰三年张亮基调抚山东,吴文镕接任湖广总督。吴文镕同曾国藩有师生之谊,对胡林翼甚为器重,亦无形中成为他们的靠山。只是好景不长,上任半年即败死黄州,使他们空喜欢一场。咸丰四年曾国藩带兵攻占武昌,咸丰帝一时高兴,令其署理湖北巡抚。然却很快反悔,收回成命,任命一向同曾国藩作对的陶恩培为湖北巡抚。咸丰五年陶恩培战死,胡林翼受命署理鄂抚。因胡林翼手中无兵,名气不大,又得文庆的暗中支持,故清政府尚无疑惧之心,肯将湖北巡抚之位授予他。但由于湖北位居长江上游,军事上具有特殊的战略地位,故不肯将一省之权交给汉员巡抚,特命原荆州将军官文任湖广总督,主持全省军政大计,使胡林翼纵有翀天之能也难以施展。又因官文系满洲贵族、咸丰皇帝的亲信,地位难以动摇。故胡林翼不得不听从别人的劝告,对之曲意奉迎、倾心结交,令其诚心感佩,言听计从,从而达到独操一省大权的目的。薛福成曾专门著文谈论此事。其时,官文驻长江北岸,主上游军政,胡林翼驻南岸,主下游军政,督抚相隔远,往往以征兵调饷互有违言。僚吏意向,显分彼此,抵牾益甚。加之双方办事作风大相径庭,文恭(指官文)于钜细事不甚究心,多假手幕友家丁诸所措注,文忠(指胡林翼)尤不谓然。咸丰六年底,湘军再次攻占武昌后,胡林翼位望日益隆,文恭亦欲倚以为重。比由荆州移驻武昌,三往拜而文忠谢不见也。或为文恭说文忠曰:‘公不欲削平巨寇耶?天下未有督抚不和而能办大事者。且总督为人易良坦中,从善如流。公若善与之交,必能左右之,是公不翅兼为总督也。合督抚之权以办贼,谁能御我?文忠亟往见文恭,推诚相结纳,谢不敏焉。胡林翼为了取得官文的好感,甚至不惜讨好其小妾,请其母将之收为义女。于是,两家往来益密,馈问无虚日,二人之交亦益固。左宗棠以幕僚隐操一省大权,而胡林翼则以交欢官文的办法兼有总督之权,故其情形颇为相似。所不同的是,胡林翼不仅以此独掌一省大权,且通过官文影响清政府的决策,借以实现曾国藩集团的政治意图。例如,先后两次分别奏留奉旨入川的曾国藩、左宗棠共图安徽,保奏刘蓉超升陕西巡抚等,都是由官文出面,按照胡林翼的意图向清廷奏准的。正像薛福成说的那样,朝廷以文恭督湖广数年,内靖寇氛,外援邻省,成功甚伟,累晋大学士,授为钦差大臣,宠眷隆治。文恭心感文忠之力,而文忠亦益得发舒。凡东南各省疆吏将帅之贤否进退与一切布置,每有所见必进密疏,或与文恭会衔入告。文忠所引嫌不能言者,亦竟劝文恭独言之,訏谟所定,志行计从。人谓文忠有旋乾转坤之功,不仅泽在湖北也。徐宗亮的说法略有不同,而其某些细节则较为详尽。其《归庐谈往录》称:“当武汉初复,文忠由湖湘,文恭由襄汉,分为两岸。麾下文武各有所主,议论颇不相下,两公遂成水火之势。文忠一日具疏参文恭十二事,先遣人示意请改,文恭闭不纳。时宝庆守魁联荫庭被议随营,周旋两府间甚洽,因诣文恭言曰:‘今天下大事专倚湘人,公若能委心以任,功必成、名必显。公为大帅,湘人之功皆公之功,何不交欢胡公,而为一二左右所蔽乎?某请往说胡公,使下公。旋又过文忠言曰:‘官公忠实无他肠,友谊极重。公若与结好,凡事听公,决无后虑。若必劾去易能者,未必悉唯公所为,公其思之。两公甚然其言,前隙遂释。魁又促文恭先过文忠布心腹,于是结为兄弟,家人往来如骨肉焉。薛福成曾任曾国藩、李鸿章幕僚,徐宗亮曾任胡林翼幕僚,他们的记载还是较为可信的。而魁联曾任湖南宝庆知府,同湘军将帅关系密切,塔齐布、普承尧所先后统带的宝勇,就是由他募练的。后又得官文赏识,由湖南按察使被劾降为候补知府后,复应聘赴湖北为其管理营务。故能取得官、胡双方的信赖,担当起为他们疏通关系的重任。

然而,官文只是出于个人私谊信任胡林翼一人,对曾国藩集团的其他成员并无好感,遂致咸丰八、九两年连出大故,李续宾在安徽三河全军覆没,左宗棠因樊燮案几陷大狱,皆官文一手造成,使官、胡关系出现新的危机。《湘军志》称,当驰救庐州的李续宾自感兵单复又名重耻退之际,乃发书湖北请益师。其时,续宾弟续宜将四千人屯黄冈,唐训方将三千人道英山援淮北,未行。林翼已持丧还葬,官文得书笑曰:‘李九所向无前,今军威已振,何攻之不克,岂少我哉?遍示司道,皆以续宾用兵如神,无所用援。续宾虽请援,亦不肯留军示怯懦,则进三河,遂致败死。而《藤花馆掌故笔记》则说,李续宾驰救庐州之时,胡文忠亦守制,居益阳故里,鄂中军务由官文恭主持。文恭颇不嫌于忠武(指李续宾)。李续宾闻太平天国陈、李大军将至,飞檄告急于鄂,文恭以疲卒予之,曰迪庵善用兵,能化弱为强也。忠武家人闻皖事急,与文正议,欲驰书令退军。未发,而三河全军覆没之耗至。胡林翼对之痛心疾首,引为已罪,通报全省司道官员,称吾与迪庵共事最久,弃之以归,致全军殁于异域,而对负有直接责任的官文,岂不更为憎恶?遂使双方关系再度产生裂痕。更为严重的是,这件事过去不久,又发生奏劾左宗棠一事,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联系到官文的其他劣迹,终令胡林翼痛恨难忍,意欲再举弹章,劾之以去,后听从阎敬铭的劝告而罢。薛福成称,左宗棠既被严劾,文忠愠不言文恭有门丁颇为奸利,奔竟无耻者多缘以求进。文忠所素欲参劾者,文恭或荐之得居要地。府中用财无訾省,不足则提用军饷,耗费十余万金。文忠积不能平,独居深念,若重有忧者。当是时,今协揆朝邑阎公以户部员外郎总理粮台,兼运帷幄筹,往谒文忠,请间言事。文忠屏人,以督府事告之曰:‘方今筹饷如此艰难,而彼用如泥沙;进贤退不肖大臣之职也,而彼动辄乖谬。今若不据实纠参,恐误封疆事,为朝廷忧,吾子以为奚若?阎公对曰:‘误矣。夫本朝二百年中,不轻以汉人专司兵柄。今者督抚及统兵大臣满汉并用,而焯有声绩者常在汉人,固由气运转移,亦圣明大公无私,刬刮畦畛,不稍岐视之效也。然湖北居天下之冲,为劲兵良将所萃,朝廷岂肯不以亲信大臣临之?夫督抚相劾,无论未必能胜,就使获胜,能保后来者必胜前人耶?而公能复劾之耶?且使继之者或励清操、勤庶务,而不明远略,未必不颛已自是。彼官至督抚,亦欲自行其意,岂必尽能让人?若是则掣肘滋甚,讵若今用事者胸无成见,依人而行?况以使相而握兵符,又隶旗籍,为朝廷所倚仗,每有大事,可借其言以得所请。今彼于军事饷事之大者,皆唯公言是听,其失祗在私费奢豪耳。然诚于天下事有济,即岁捐十数万金以供给之,未为失计。至其位置一二私人,可容者容之,不可容则以事劾去之。彼意气素平,必无迕也。此等共事之人,正求之不可必得者,公乃欲去之何耶?胡公击案大喜曰:‘吾子真经济才也!微子言,吾几误矣。由是益与文恭交欢无间言,文恭亦敬服之终身。虽然如此,清政府仍对胡林翼多方限制,使之大受压抑。同治五年八月曾国藩致函新任鄂抚曾国荃说:“胡润帅奉朱批不准专衔奏军事,其呕气百倍于弟今日也。

胡林翼死后,官文再也不会象昔日对待胡林翼那样对待后来者。据说,胡林翼刚刚去世,官文就派人将巡抚衙门的全部文书档案取走,从此独掌全省军政大权,再无抚院主政之事。同治元年曾国藩在一封奏折中说:“官文休休有容,遐迩共知。然昔日之待胡林翼,事无大小,推贤让能,多由抚署主政。今之待严树森,资有浅深,军政吏治多由督署主政。这样,胡林翼后的继任者,虽有几位属于曾国藩集团的骨干人物,但他们所能掌握的实际权力,也就很有限了。胡林翼病重期间曾奏准以李续宜署理鄂抚,临终之际又奏荐李续宜自代。据说,官文亦有此请,故一时尚可相安无事。然次年即发生变动,清廷令李续宜移抚安徽,湖北巡抚由原胡林翼心腹幕僚、时任河南巡抚的严树森调补。官文大概不喜欢此人。严树森赴任不久即遭弹劾,虽经曾国藩多方辩解当时没有落职,官文也勉强接受下来,但为时不到两年即被劾降调以去。其后鄂抚人选频繁改动,直到同治四年底皆不是湘淮人物,也无人足以同官文抗衡。

同治五年正月曾国荃由晋抚调任鄂抚,一到武昌就与官文展开了权力之争。据说,任命曾国荃为湖北巡抚的谕旨甫下,因湖北布政使唐际盛虑沅来鄂不利于己,遂代官拟一折,请沅公不接巡抚印,径出境任军事。官不可。唐计既沮,退即写折底寄归湘中,传之于众,妄言官已密奏,冀尼沅行。沅得之大怒即莅鄂,不肯接印者旬日。后经人劝解,沅意稍释,官文复奏放沅为帮办。且军机处廷寄谕旨不直达抚署,每由官文转交。曾国荃不能忍受这种屈辱,遂于离开省城而未至剿捻战场之际,不听曾国藩的劝阻,上奏弹劾官文。

曾国荃采取行动之前,曾向曾国藩透露此意,曾国藩复信劝阻,令其缓图。其两次提到的顺斋排行之说,不知出于何典,而联系末尾胡润帅奉朱批不准专衔奏军事,其呕气百倍于弟今日也,幸稍耐焉一段,似指参劾官文一事。岳麓书社为该信所作的提要亦称参劾一事缓图,可见该书编者也持有这种看法。曾国藩阻挠此事的理由有三,一怕受到报复,二怕遭人议论,三怕牵连自己。他说:“顺斋排行一节,亦请暂置缓图。此等事幸而获胜,而众人眈眈环视,必欲寻隙一泄其忿。彼不能报复,而众人若皆思代彼报复者。吾阅世最久,见此甚明。并举自己与毛鸿宾参劾他人的教训说:“陈、黄非无可参之罪,余与毛之位望积累,尚不足以参之,火候未到,所谓燕有可伐之罪,齐非伐燕之人也。以弟而陈顺斋排行,亦是火候未到,代渠思报复者必群起矣。苟公事不十分掣肘,何必下此辣手?又说:“吾兄弟位高功高,名望亦高,中外指目为第一家。楼高易倒,树高易折。吾与弟时时有可危之机,专讲宽平谦巽,庶几高而不危。弟谋为此举,则人指为恃武功、恃圣眷、恃门第,而巍巍招风之象见矣,请缓图之。还说:“星冈公教人常言:‘晓得下塘,须要晓得上岸。又云:‘怕临老打脚棍。兄衰年多病,位高名重,深虑打扫脚棍,蹈陆、叶、何、黄之覆辙。自金陵告克后,常思退休藏拙,奈屡生变故,迄难遂愿。弟若直陈顺斋排行,则人皆疑兄弟熟商而行,百喙无以自解,而兄愈不能轻轻引退矣。望弟平平和和作一二年,送阿兄上岸后,再行轰轰烈烈做去。


事实证明,曾国藩是有远见的,他的告诫事后果然应验了,曾国荃亦颇有悔意。不过,通过这场争斗,曾国荃个人虽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但却为李鸿章兄弟谋得湖广总督的职位,从而为曾国藩集团夺得湖北的军政大权,使清政府长期不肯放手的这一战略要地,终于落到他们的掌握之中。故曾国藩虽感清政府对整个事件的处理有失公允,但总还算得到一些收获,称顷阅邸钞,官相处分极轻,公道全泯,亦殊可惧。惟以少荃督楚,筱荃署之,韫斋先生抚湘,似均为安慰。然数年之后,当他看到清政府为此而采取的一系列报复行动,也不会不想到他们为此所付出的巨大代价,实际是以数省督抚之位,始换得湖广总督一席。
在三江地区,对两江总督及苏、皖、赣抚的职位,双方之间亦有过程度不同的争夺。江、浙两省是清王朝的富庶之区和主要财源,非亲信大臣不肯倚任。咸丰十年清廷将两江总督一席授予曾国藩,亦属出于无奈,不过欲借湘军之力将太平天国革命镇压下去。故一旦目的达到,便开始打曾国藩的主意,不仅剪其羽翼,还要赶其出巢,一有机会就想将此要要之缺另委他人。同治四年曾国藩率军北上剿捻,江督一职由苏抚李鸿章署理,清政府即欲乘机将李鸿章调开,令其带兵赴豫西剿捻,而以漕运总督吴棠调署两江总督。其所遗江苏巡抚与漕运总督两缺,则分别由丁日昌、李宗羲署理,并令曾国藩同李鸿章、吴棠加紧函商,迅速复奏。表面看来,不过是一场官缺交易,实则清政府另有一番深意。在清王朝镇压太平军的战争中,吴棠曾长期驻扎安徽中部,因无漕可运而无所事事,虽拥有一支武装,但无功劳可言。其与曾国藩集团的关系,亦处之平淡,既无冲突也说不上亲密。据传,吴棠曾因一偶然机会,有恩于那拉氏。其时,那拉氏之父惠征死于安徽道任所,一路乘船北归,情景相当凄惨。吴棠怜其孤寡,多有帮助。那拉氏政变当权后,对之感恩图报,授以高官,引为心腹。此时则更进一步派上用场,既可厚报旧恩,又可借以夺回这一财富之区。然对曾国藩集团来说,则无疑于釜底抽薪。因两江一失,饷源立断,湘淮两军转成客军虚悬之局,必然受制于人,昔日坐困江西的历史又会重演。曾国藩接到此旨,一眼就看透了清政府的用心,只是关系重大,不能不谨慎对待。他在家书中说:“顷奉寄谕,欲以李少荃视师河、洛,而吴仲仙署理两江,垂询当否,复奏颇难措辞。李不在两江,则余之饷无着也。这就是说,他虽心里反对此举,面上却不能明说,只能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把它搪塞过去。所以,曾国藩在复奏中根本不提两江总督与吴棠如何,而专在李鸿章等人身上做文章,不仅以无兵无饷为由,对李鸿章出征的必要性提出重重疑难,还从用人经验的角度断然否定了丁日昌与李宗羲的任职资格。其理由有二:一是资历太浅,提拔太快;二是易遭弹劾,殃及荐主。因当时上海涉外事件较多,故曾国藩特以难当外交重任立言。奏折称,谕旨饬李鸿章视师河洛,该处现无可剿之贼,淮勇亦别无可调之师。谕旨垂询以李宗羲暂署漕运总督、丁日昌署理江苏巡抚一事,似亦不妥。李宗羲由安徽知府,甫于去年保奏以道员留江补用,本年奏署运司,叠擢安徽臬司、江宁藩司。一岁三迁已为非常之遭际,况该员廉正有余,才略稍短,权领封圻未免嫌其太骤。丁日昌以江西知县因案革职,三年之内开复原官荐保府、道,擢任两淮运司,虽称熟悉夷务,而资格太浅,物望未孚。洋人变诈多端,非勋名素著之大臣,不足以戢其诡谋而慑其骄气。而最后的结论是,该员实难胜此重任。又说:“数年以来,皇上求才若渴,于疆臣保荐人员,往往破格超迁。外间因其不次之擢,疑为非常之才,责备之下加以吹求。于是,台谏弹劾生风,并归咎于原保之员。若使保升者循资渐进,少为回翔,多经磨炼,则该员不至见妒于同僚,而言路亦不至仇视疆吏,实于中外和衷之道大有裨益。至于自己未能遵旨会商的理由,曾国藩则称:“历观前史明训,军事之进退缓急、战守屯驻统帅主之,朝廷之上不宜遥制;庙堂之黜陟将帅、赏罚百僚,天子与左右大臣主之,阃外之臣不宜干预。朝廷而遥制兵事其患犹浅,阃外而干预内政其害实深,从古统兵重臣遥执国命,未有能善其终者。”“今以要缺督抚令臣等往返函商,如臣愚见,密保尚且不敢,会商更觉非宜。因不俟李鸿章、吴棠商定,直抒管见,未审有当于万一否。曾国藩此奏可谓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既然李鸿章不应调赴豫西,李宗羲、丁日昌不应骤迁督抚,吴棠也就无法署理两江总督了。此事若与吴棠会商曾国藩必陷尴尬境地。大概清政府有意利用这一情势,诱使曾国藩在客气、迁就中就其范围。哪知曾国藩竟对吴棠不予理睬,且理由讲得冠冕堂皇:“宜防外重内轻之渐,兼杜植私树党之端。这样,清政府无话可说,只得另寻机会。
同治七年六月西捻军失败,中原战事基本结束,清政府遂再谋夺回两江之策。事隔不足一月,清政府即下令将曾国藩调任直隶总督,其遗缺由升任不久的闽浙总督马新贻调补。马新贻与李鸿章、郭嵩焘等人是同年,同治元年曾奉旨暂统临淮军,既无出色才能也无著名战功。若与一般清朝官员相比,也许还算能干人才,倘与湘淮人物相比,则尚在三等之外,根本就没有资格与能力顶替曾国藩。他的较快提升,可能主要是清政府的平衡政策所致,因湘淮人物身任要职者太多,须有支流旁系参杂其中。如今又将两江总督的重任放在他的肩上,这就不能不引起世人的惊疑。故在其任满二年即遭刺杀后,世间流言四起,几乎众口一词,多认为罪有应得,甚有编造戏文讥讽马帅者。从此,两江总督成为曾国藩集团的专席,清政府再也无力夺回了。

如果说两江总督的权位略有争夺的话,而巡抚的的情况则更为曲折。一般而言,江苏的情况还算稳定。自同治元年李鸿章接替薛焕以来,江苏巡抚的人选虽屡有更替,但十余年间大致未出湘淮集团及其盟友的范围。江西的情况亦与之相似。虽然咸丰五、六、七曾国藩一再劾罢江西巡抚,却不能以统兵将帅兼任封圻,致客军虚悬,受制于人。但自咸丰八年再出,赣抚耆龄严事国藩,毓科亦与之密切配合,以江西之所出供湘军粮饷,曾国藩集团实际上已控制了江西的大权。迨及咸丰十一年沈葆桢补授江西巡抚以后,十几年间更无外人插足之地,后继数任皆湘淮将领。然转观安徽则情形显然不同,直可谓一波三折、错综复杂,前面所说的曲折云云,亦主要指该省而言。虽早在咸丰三年江忠源即补授安徽巡抚,为曾国藩集团谋得第一个省级地方政权,曾国藩为之大受鼓舞,致有练兵万人概交岷樵之说。然时隔三月战死庐州,倏如昙花一现。而此后六、七年间,则皖抚人选迄与曾国藩集团无缘。咸丰十年曾国藩带兵进入皖南,占有安徽的一席之地,但在该省所能掌握的权力,大约只有三分之一。因当时安徽巡抚驻皖北,漕运总督驻皖中,一时形成三分天下的格局。惟自咸丰十一年初曾国藩劾罢皖抚翁同书后,虽然清政府先后任命的安徽巡抚李续宜、彭玉麟始终没有赴任,但皖抚的实权却一时落入曾国藩集团手中。同治元年李续宜丁忧回籍,安徽巡抚一职暂由唐训方署理,同治二年四月实授。然在此期间,由于僧格林沁的插手,安徽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

咸丰十年十一月僧格林沁奉命赴山东剿捻,次年又奉命督办山东、河南军务。这年春天胜保也奉命赴直隶、山东剿捻。这两股势力皆及于皖北,遂与湘军及曾国藩代管的李昭寿部屡次发生磨擦。僧格林沁是满蒙贵族的典型人物,虚妄自大,不悉时势,对湘淮勇营与曾国藩集团的新贵,极为仇视和藐视,攻击排斥不遗余力。他曾公开扬言,湘军最不能战,若论战斗力,皖军第一,豫军次之,湘军最差。而胜保更是狂妄无能之辈,但于排斥湘军却与僧格林沁有异曲同工之妙。于是二人联手,不断制造磨擦。他先是奏劾曾国藩等人的好友袁甲三,随后又排斥李续宜。曾国藩在给李续宜的信中称,渠参劾袁帅,中伤甚深,复以遗大投艰自处,而以畏难取巧处君,已露排挤之意。其实不过挟苗以自重,谓他人皆不敢触手耳。胜保调赴陕西后,僧格林沁仍借苗沛霖排斥湘军,明谓驭苗之道宜赦其罪而资其力,而骨子里却是亲苗党而疏楚师。于是,在他的暗中怂恿和煽动下,苗练不断向湘军挑衅,屡有湘勇被杀之事。曾国藩迫于无奈,只好将蒋凝学、毛有铭、萧庆衍三军陆续调离皖北,以避苗练,而实际上主要还是为了防止同僧格林沁发生冲突。及至苗沛霖公开叛乱,清政府下令讨苗之后,僧格林沁又唆使富明阿以调度乖方劾罢唐训方。不仅逃避自己的养痈遗患之咎,将责任推给别人,还从曾国藩集团手中夺去安徽一省的大权。曾国藩对此极为不平。他在家书中说:“义渠交部议处,竟以皖藩降补,继芳之力甚大,而亦未甚公允。继芳之说出于何典尚不得知,但据曾国藩三封家书的内容,毫无疑问是指僧格林沁。唐训方降职后,安徽巡抚一职由乔松年补授,乔松年调赴陕西后由英翰接任,英翰位迁两广总督则由裕录接任。曾国藩等人大概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作为湘军决战决胜之地和淮军故乡的安徽,其巡抚一职竟有二十多年间与他们无缘。为什么竟会出现此等怪事呢?皆因苗沛霖和李昭寿的问题解决之后,安徽再没有什么大麻烦,清政府也就无须依赖湘淮军了。正如王闿运说的那样,淮甸无事,无所用湘军矣。

浙江、福建的情况也同三江地区有某些相似。浙江巡抚王有龄原来只是个库大使,全靠何桂清大力提携,方得升居高位。据说,何桂清之父,是王有龄祖父的家奴,其任浙江巡抚期间,为报旧恩而力荐王有龄。加以王有龄颇善敛财,而战争期间军饷供应又是头等大事,故得频频升迁,遂至巡抚之位。然亦终因不懂军事,又不肯向曾国藩集团输财纳贡,遂成为他们观望政策的牺牲品。王有龄死后,左宗棠顺利地登上浙江巡抚的宝座。同治二年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之后,浙抚一职由曾国荃补授,因其不能赴任,暂由左宗棠兼署。同治三年曾国荃被迫辞职,转由马新贻接任,直到同治六年晋升闽浙总督。从此之后,继任此职者即为李瀚章、杨昌浚,十数年间再无外人插足。即使光绪三年杨昌浚因杨乃武案革职,浙抚大权也未落到圈子之外,继任者梅启照原本是曾国藩的幕僚。但福建的情况与此有很大不同。其闽浙总督一职,自咸丰四年至光绪二年的二十三年间,除左宗棠任职不足四年外,其余人选前后达八人之多,皆与曾国藩集团无干。而福建巡抚一职,则自咸丰四年至同治八年的十六年间,除罗遵殿任职不足半年外,曾国藩集团中无一人担任过是职。惟自同治九年以来,何璟、王凯泰、丁日昌长期占据此席,与战争时期恰成鲜明对照。

两广的情况与福建有些类似。咸丰十年刘长佑出任广西巡抚,同治元年升任两广总督,旋改直隶总督。自此失去桂抚一席,直到同治十年方有革职起用人员刘长佑、严树森连任该职。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同治二年,曾国藩的好友晏端书、黄赞汤分别出任两广总督和广东巡抚,为他抽取粤厘筹饷,同治二年又以毛鸿宾、郭嵩焘取代晏、黄二人,以保障军饷的供应。但自湘军攻占天京后,清政府即开始更换广东的督抚人选。同治四年春两广总督毛鸿宾降调,以满人瑞麟接任其职,终同治一朝,曾国藩集团与该缺无缘。惟自光绪元年起直至十九世纪末,二十六年间又成为湘淮人物的天下,从无外人插足。而广东巡抚的人选情况似乎又降一等。同治五年郭嵩焘降调,由湘将蒋益澧接替,次年蒋又降调,复由闽抚李福泰调补。从此之后直到光绪八年,十五年间再无一名湘淮人物担任是职。

由于直隶地处畿辅,故清政府对直隶总督的人选甚为看重,其地位仅次于两江总督。同治元年底刘长佑由两广总督调任直隶总督,次年春抵任,奉旨镇压直鲁一带盐枭与饥民起事。同治六年冬清政府无端将刘长佑革职,以官文代之。同治七年为收回江督一席,复将曾国藩调督直隶,同治九年又因办理津案不善将曾国藩赶回江南,以李鸿章接任是职。从此,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成为他们的专席。

由于种种原因,曾国藩集团在云贵地区掌管督抚之权较晚,直到同治七年方有刘岳昭晋升云贵总督,随后又由刘长佑接任是职,直到光绪九年病免。然云、贵两省的巡抚之任,则很少与他们有缘。虽然湘军曾长期在这里作战,但统兵将领位不过藩臬,自咸丰四年至同治十年,近二十年间仅刘岳昭一人担任过云南巡抚,时间不及三年。至于田兴恕、江忠义署理贵州巡抚,则时间更短。

因战事晚于东南,西北地区的情况与云贵有些相似。由于回民起义军日趋活跃,钦差大臣多隆阿死于周至,清政府遂于同治三年夏调杨载福任陕甘总督。同治五年又以杨载福作战不力,改调左宗棠移督陕甘。从此之后二十年间,陕甘总督一职亦成为湘军人物的专席。其时,甘肃、宁夏尚未建省,新疆自建省以来直到光绪末年,巡抚一职几乎全由湘淮人物担任。至于陕西巡抚,则由湘淮人物与其他人员间相任职。

综上所述可知,曾国藩集团可以牢固控制的主要是三江、两湖及浙江地区,其他省份则此长彼消、时进时退,大致与清政府平分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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