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知觉的这段时间里,我作了无数相同的梦。
在这些梦境里,我一个人奔跑在一片虚无的土地上。
我上面是灰色的天,脚下是雾蒙蒙的大路。
而在这些梦的结尾,我又总是跑到了“时钟”的门口。
迷雾中,它象一面巨大的黑幕,遮蔽了我面前所有的道路。
有时候,它会呀的一声轰然打开。
赵茵从里面走出来。
我努力地把手伸向她,冲她大声喊叫,可是她全然不觉。
这时一对蓝色的巨大翅膀从她背后慢慢展开。
那翅膀开始有规律的扇动,气流从我脸上刮过,象刀子割的一样疼。
她向上升腾,旋转和飞舞,最终消失在灰色的天幕中。
而我脸上泪流满面。
这就是那时发生在我梦里的情形。
我醒来时躺在仁济医院的看护病房里。
睁开眼睛的时候,四周黑漆漆的,好象是深夜了。在往常的这个时候,我一定会在VirtualLand里还没有下线。
虽然头还有些疼,但却感觉很舒服,好象几年没有这样好好睡过了。
我四下打量了一下,病房很大,而且静悄悄地没什么人,看来自从党和国家推动全民健身运动以来,中国人民的身体素质是越来越好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外面的走廊里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推门进来,还开了灯。
睡了这样久,这么强烈的光线使我几乎睁不开眼。
那个人说:哦,你醒啦。
我问他我睡了多久。
他说他也不知道,今天刚轮到他值班。“量体温了。”他冲我说。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时想不起来了,就只好张开嘴让他把体温计放进来。
可他却对我喊:“是量肛温!”
于是我又只好掀开被子,把裤子褪下,然后背过身去,同时还叹了一口气。
在量体温的时候,那人跑到床头看了一下我的登记牌,说:你是昨天早上进来的,你不知道吗?
我说我不知道啊,我是晕了让人抬进来的。
那人说哦,是这样。他把体温计抽出来看了看,又说,三十六度九,蛮正常啊你。说完他就跑掉了。
说实话,我有一点糊涂了。
第二天早上,赵茵提着一袋苹果来看我。
她一看见我就说你醒了就好,昨天真把大家吓死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说感觉挺好的,这袋苹果不会又是谁送你的吧。
她说那当然,对了,医生怎么说。
我说还没见着医生呢,估计是太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这怎么可能,太累怎么会昏迷那么久。
对了,你今天不上班呀,我想把话题叉开。
她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脑门,说:今天是星期六呀你都睡迷糊了吧。
赵茵临走的时候,突然象想起一件什么事。
她说:“那天你昏倒前,说了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我一愣,“你听见了?”
“那时我就在你面前,只有我听见了。”
是她?
我说:“我也记不清了,我说了什么?”
她想了一下:“好象是‘你怎么找到我的?’什么的,你说得含糊,听不太清楚。”
她走后小何和老总也来看我。
老总要我好好休息,还给了我一周的假。我则努力说服他们相信我只不过是太累而已,没什么大病,过几天就能来上班。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要把健康过分透支掉啊。”最后老总在离开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老总总是对下属说一些语重心长的话,甚至在fire谁的时候,也会语重心长地说:“到了其它地方要好好干呀。”弄得对方想把他活活掐死。
不过这次我相信他是善意的,于是说了句谢谢。
而小何则不顾我是病人的事实,在我后脑勺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你干什么?”我叫起来。
他贼忒兮兮地说:“好小子,什么时候和人家小赵搭上了?”
我说你不要乱讲。
他说:“你别装蒜,那天你在她面前倒下,她急得跟什么似的,那副样子可不是装出来的。”
他们走后,我就自己办了手续,出院了。
其实我得了什么病,我心里一清二楚。
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病了。
以前我曾经好几次在PC机前昏倒过,开始我也是以为这只是过度疲劳罢了。但有一次我居然发生了间歇性的失明。
第二天我去医院照了片子,发现我脑子里长了一个瘤子。
医生对我解释说这瘤不是恶性的那种,一般不会要我的命,但它压迫到不少神经组织,导致了以上种种症状的发生。当然也可以动手术把它拿掉,但费用对我来说犹如天文数字。
最后那个医生说:“要注意休息,不要老在电脑前面坐着,辐射会让瘤子越来越大,压迫的组织越来越多,搞不好就瞎掉瘫掉了。”
他说话的语气和神情,实在很象我的老总。
从那天起,我开始过一种隐士般的生活,永远穿一件毫不起眼的黑色外套,吃最廉价的盒饭和速食面,在大街上低头匆匆而行。
在所有人的眼里,我的面目总是模糊不清。这就好象我在VirtualLand里看到的其他人一样。
也许,现实对我来说,就好象虚拟世界一样毫不真实可信。
也有很多人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不要这么不合群嘛,青年人应该会玩会奋斗,过这种苦行僧一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我相信他们的话是正确的,而我也的确在为我的未来奋斗。
我把我节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买了医疗保险。
我很想在我将来瞎掉瘫掉以后,能过上一种较为平静舒适的生活。
和一般人的未来不同,我的未来就是:当我脑子里那个定时炸弹爆炸后,瞎掉或者瘫掉。
这是个很残酷的现实。
如果是在VirtualLand,我可以花大笔ERMB把健康买回来。
但现在我只能默默地接受它。
现在我还是每天晚上开着PC,坐在它前面上VirtualLand。在这一点上面,我没有听从医生的劝告。
有一个时期我相信这是我人生中唯一的一丝色彩,如果失去了我真不知道我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
可是现在,赵茵的出现使我的这种想法似乎有了一些改变。
另外,还有蓝蝴蝶。
看来我得为自己的人生重新下个定义了。
晚上坐到PC机前,输入我的ID和PASSWORD,我再一次进入VirtualLand。
在时钟的门口,我一眼看见蓝蝴蝶。
她把自己裹在一件深色的大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等了你很久啊,她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这天VirtualLand的天气实在是很冷的。
很久很久啊,她说。
于是我把她拉进我的怀里,吻住她的嘴唇。
她的唇冰冷而潮湿,使我打了一个冷战。
“我想,我杀人了。”
蓝蝴蝶把她那双手从大衣里抽出来,伸到我的面前。
上面粘满了暗红色的液体。
在VirtualLand里,血液是永远不会凝结的。
于是我把她推进洗手间,帮她清理所有的污迹。
“怎么回事?”我问她。
“你认识Diamond jack吗?”她反问我。
方块J?听到这个名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把他给捅了。”
我看着她,眉头开始紧皱。
方块J是VirtualLand里有名的流氓,黑帮老大虾哥手下的重要人物。
看来她实在是惹了一个不小的乱子。
“你怎么会惹上他的?”我又问她。
“我在‘时钟’里喝酒,他过来搭讪,后来我醉了,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他的床上了。”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后来我就抄起了身边的一把小刀......”她停了一下,笑起来:“他家里有很多刀。”
我盯着她的眼睛:“你确定他死了?”
“也许,我不能肯定。”
“有谁看见你到我这儿来吗?”
“我不知道。”
我把她狠狠地摔进沙发的时候,她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要么赶快下线,要么呆在这儿,在我回来之前,半步也不要离开。”我猜我当时的神情一定严肃的吓人。
在我拿起外套,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又叫住我:“老雕。”
我回过头看着她。
她朝我走来,紧紧地与我相拥。
事情比想象之中还要严重。
Diamond jack死在自己寓所的床上,胸口被人扎了一刀。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整个VirtualLand。据说虾哥手下所有的小喽罗们都已出动,想抢在巫师前面找到凶手。
另外巫师们也很重视这件事,因为蓝蝴蝶在杀人的同时还动用了某种非法的黑客程序,卷走了方块J所有的ERMB,所以他们很想找到她。
一切已不是用ERMB能解决的了。
当我下线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浑身疲惫不堪。
有时我觉得蓝蝴蝶象是侵入我身体血管的毒品,邪恶而又令人无法自拔。
电话突然响起来。
看了一边的闹钟,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是谁这么晚还打电话过来?
话筒那边传来赵茵有点嘶哑的声音:“你能上来陪我一会儿吗?”
?!
推开虚掩的房门,我看到一地的空啤酒罐和香烟头。
她正跪坐在床前,抽着一支快要燃尽的烟。
“你来了,”她说。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香烟,掐灭,然后丢掉。
她“吁”地吐出最后一口烟,对我说:“我长得很难看吗?”
听到这句话,我抬起头,发现她显然大哭过一场,双眼还是红肿的。于是我说:“还算不坏吧,鼻子有些塌,其它也就马马虎虎看的过去。”她笑起来,擂了我一拳:“去死!”突然又叫起来:“坏了,我要吐了。”她想跳起来,却又倒在床上。我连忙扶她去厕所,看来她真的喝了很多。
这天晚上,四周寂静无声,透过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夜空中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只偶尔有一架飞机一闪一闪地飞过。我和赵茵坐在她家的地板上边喝啤酒边聊天。
可能是酒精的缘故,当时她唠唠叨叨说了不少,但我没怎么听进去。
“和他同居了一年,我把什么都给他了。”她说。
我说:“哦,是吗。”
“我搬到这个破地方来,只是想气气他而已,可是,可是......”
她说这话的时候好象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等了一会儿,可是她又没有哭:“今天我去找他,你猜我看见什么?”
“我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
“他,他竟然和一个男人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你说,恶心不恶心,和一个男人啊!”
这有什么,这很正常啊,我想。
“是很恶心。”我点点头说。
她不再说话,只是发了一会呆,然后突然把头伸过来,一直伸到我的面前。
“你说老实话,我是不是长的很丑?”她说。
我吓了一跳:“什么?”
她凑的更近:“我很难看吗?”她的气息已经喷上我的脸颊了,是一股啤酒的味道。
“不是,你很漂亮的。”我只好说老实话。
“你刚才还说我长得一般的。”她叫起来。
“刚才只是开个玩笑。”
“如何证明呢?”她对我不依不饶的。
“我已经勃起了,还需要证明吗?”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平时,我只在VirtualLand上这么轻浮的。
她显然呆了一呆,低头一看,就大笑起来。
我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会事,她的双臂已经勾住我的脖子:“你真的想要我?”她的声音腻的象没有调开的麦芽糖。
“你喝醉了。”我想推开她,但她搂的很紧,还拼命摇头:“没,我没有......”话没说完,她一低头,就在我身上吐开了。
等我把衣服洗干净,晾上晒台的时候,已经是早上6点多钟了,而她仍旧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于是我穿上外套,出去买了两份早饭,并且吃了其中的一份。
回到她的房间,把另一份早饭扔在桌子上,我就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我想:不知道她醒过来以后,还记不记得晚上说过的那些话。
晚上我登录进VirtualLand。
这天的气候很差,虚拟的风划过身边,扬起不少马赛克状的灰尘。
我走向时钟,看见门口站了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们看见了我,全都停了下来,不再出声。
几个巫师的手下向我走来,围住我。
其中一个对我说:“不要妄图断线逃走,如果你这样做了,你的ID将被注销。你现在所能做的只有与我们合作。”就象上个世纪的美国警匪片里发生的情形一样,他们向我宣读了我的权利。
也就是说,我被捕了。
时钟被查封了,因为贩卖各种盗版的电脑软件,虚拟军火甚至虚拟毒品。这成为网络上轰动一时的新闻。
“你还被指控杀人嫌疑,”一个巫师的手下对我说,他曾经也是时钟的座上客,与我非常熟悉。“在时钟你的办公室里发现一把带血的匕首,经证实是杀害方块J的凶器。”
“听内部消息说,是一个女孩子把你揭发的。你是不是和她上了床?她一定是趁那个时候用程序破解你的PASSWORD,获取有关时钟资料的。”
“这次你惨了,你知道VirtualLand的规矩。你所有财产的一半会被充公,另一半将作为奖金奖励给那个女孩子。”
“听说她是个黑客,名叫蓝蝴蝶。”
如果我是在现实中,我想我那时的眼睛一定呈现出死一般的灰色。
步行在虚拟的街道上,感觉疲惫而又虚弱,这是因为我的所有指数包括健康指数都降到了最低的水平。望向街边商店的橱窗,玻璃映射出我模糊不清的面容,与路上其他的行人毫无区别。
登上VirtualLand最高的人民大厦楼顶,我注视脚下的整个VirtualLand。如果PC机的显示卡和显示器足够好,我甚至可以看到一里以外行人的相貌。
但是我没有看见她。
抬眼望那片灰色的天空,我又想起她说过的:“我想到那上面去。”那上面是什么?穿过这层几乎没有厚度的AVI,上面究竟是什么?
这灰色现在离我是这么近,几乎可以用手触及,如果仔细看,还可以看见上面偶尔出现的马赛克现象。假如我现在有一对象她那样的翅膀,也许可以上去看个究竟。
究竟是什么主宰着这一切?
我觉得自己好象真的长出了一对蓝色的翅膀,就好象蓝蝴蝶的那样。
抬起头,我真的觉得我离那片灰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下线以后我给我自己冲了一杯茶,打开了电视机,播放喧嚣的音乐。
感觉很久没有享受网络以外的生活了。
这时有人来敲门。
我想可能是赵茵,打开门一看,果然是她。
“昨天晚上,真不好意思,我喝得也许太多了。”她的脸有点红:“真不知胡说八道过些什么,在这里先向你道歉了。”
在她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我迅速地把她拉进怀里,紧紧地吻住了她。
也许是感到太突然,她的身体在一瞬间是僵硬的。
接着,她大力地把我推开。“你干什么?”她说。
我没有回答。
我想我弄砸了一切。
第二天,有关时钟被查封和老雕跳楼自杀的新闻,在网民们中间传得沸沸扬扬。就连电视台的网络专题节目里,也报道了关于VirtualLand破获了有史以来最大非法交易地“时钟”的消息。
“网络如人生,每走一步都要谨慎。”最后那个节目主持人这样说。
对我来说,日子开始变得很长。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犹豫不决之后,我终于还是把手伸向了PC的电源按钮。
更换了ID,键入了一个新的PASSWORD,我再次进入VirtualLand。
进入一处中国园林式的建筑,两边是高大深邃的松柏。十几个身穿黑色西服的人早已在门口列队等候了。
“大哥。”他们向我致敬。
一个留小胡子的男人向我走来:“虾哥,想死兄弟我了。”他紧紧与我握手。
我点点头:“家里的事情交给你,我一向是很放心的。”
“老五死了,巫师说是老雕干的。”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拍拍他的肩膀:“这些事情我都知道了。”
“对了,大哥,有个女人在书房里等你,说要和你谈一笔生意。”
“她说她叫蓝蝴蝶。”
走进书房,我看见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仪态万方。
她站起来,向我伸出手:“你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虾哥了,很高兴能够认识你,我是蓝蝴蝶。”
她的手依然是那么白皙,小巧而又精致。
“听说老雕就是被你搞掉的,你很能干啊。”我笑着说。
“正因为如此,现在我们两个可以说是VirtualLand最富有的两个人,”她看着我说,目光里充满了自信:“如果我们两个联手,VirtualLand就是我们的天下。”
我大笑起来,笑得她有些不自在:“你想投资我名下的企业?”
“百分之三十的股票。”她说。
“然后呢?”我问。
“什么?”她有些意外。
“之后你还想干些什么?”
“哦,”她的眼神滑向窗外那片灰色的天空:“我想到那上面去。”
我派人将她送出别墅,随后叫来了那个小胡子。
“大哥,有什么事吗?”他问。
“你跟着她,把她干掉。”我说。
“什么?”他有些意外。
“做得干净一些,不要给巫师们发觉。”我的嗓音有些哑。
“好的。”他躬身告退。
我站在窗口目送小胡子消失在松柏林的尽头。
在那上面仍是一望无垠的天空。
蓝蝴蝶将永远无法飞越这片灰色。
她本来就是在这片灰色下面的,从生到死。
所有的人,包括我也一样。
渐渐地,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一切开始暗淡下来。我已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是松柏林。
“有人在家吗?”房门口响起赵茵的声音。
我急忙去摸PC的电源按钮:“我在。”怎么摸不着?
听着脚步声,她已经进来了。
我终于摸到了POWER键,硬生生地断了线。
“帮我开一下灯好吗?”我说。四周正在迅速地暗下来。
“灯开着啊。”她的声音有些诧异。
我回过头去看她,但是一切都模糊不清。
我拼命地睁大眼睛。
但是黑暗笼罩了一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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