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的拐角是个书屋，格局不大，出了巷口幽幽地立在那儿。深咖啡的主基调，门口推进去，便是一排排的书架，书屋里，有淡淡的书的味道，很特别，架子旁边也有方阵小树腾椅。两层的阁楼式，走上颤巍巍的木楼梯，许多的圆桌摆在窗旁边。窗户是江南雕花民房式的，一格一格，有玻璃遮着。阳光在午后照进书屋，很温暖。桌子上有了檀木的清香。人便在那时候多了起来。
还书的柜台楼上楼下各有一个。楼上，一般都是兼职的学生在那坐着。然后，我后来发现，那里坐的，从来都是同一个学生，许多年。
家住得离书屋比较近，中学时候每天上学早晨都带着一袋豆浆一个鸡蛋出门，走到书屋那里，正好吃完，冬天，我都在书屋的窗玻璃上照一照自己的嘴，然后抹上唇油。
那时候，很喜欢鹿桥的〈未央歌〉，就是在书屋里读的。显然，在那年少的学生时代，我曾经在胡同口里等待一段书香般淡然的浪漫降临。读到<未央歌>的时候，更是感了那欲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涩。夜未央，心已碎，梦未尽，泪已垂。读这本书的时候，我第一次发现那书台上的男生。短头发，干净的白色T恤，秋日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里，他脸上有着一点的泛红。窗外是一地的枫叶，我把一片枫叶夹在书中，那是秋天里我最爱的习惯，可是那天我把学生证误夹在了书里。第二天，我在学校补办了一张，因为，情急之下忘了学生证丢哪了。由于证件已经旧了，有了新的也便不记的那事了。
读〈冰点〉已是高中时代了，早已忘记未央的年轻嫌疑。面临考去大学的分别，我在要走的前一天，到书屋把<冰点>读完。1965年日本销量最多的《朝日新闻》，以一千万日币征文当选的<冰点>，是我对日本文学初期的接触，阳子说：人的信念，是这样的不可靠。生活都是这样，那个年龄里，一样有着憧憬，和不确定。合上书的时候发觉，书屋，依然那样安详，阳光，从来不吝啬对书屋的垂帘，书屋，一直都用平和的姿态，容纳书中各式的生活态度，教诲人们读懂自己。也许正因为如此，那个书台上的男孩才能这么坚定地，每天都在那里吧。
书屋的每张桌子上，都有一本留言册，供所有的读者留言，也供许多路过的游人写字。我在书台向他借了一支笔，看到他低垂的发角下清秀的面庞，和干净的手，登记册上俊秀的字体。他抬头对我微微地一笑，我写完把笔还给了他。
老院里的树腾越爬越高，漫开在秋日午后的院墙上，风一阵，便有野草悠悠地抖动，巷子里经年不变的安详，温和得，如一位老人。在中文系学习的四年，经常在校园的草地上想起巷子里的书屋，一直没有挂牌子，却有许多人喜欢到那里，也许，书屋，本身就在用它厚道的气质，向所有过往的人们诉说了温和的内涵。多年后，再次走上那巍巍板楼的时候，那曾经有眼睛明亮领口干净的男生已而不在，取代之的是一个眼神深邃身材高俊的男人。似曾相识多年，我们轻轻地对望一眼，似乎，书屋的秋日，全部，都是他的微笑。
所有写字的人，都有个赋予了自己特殊情感的地方，诸如沈丛文的凤凰城，矛盾的乌镇，还有鲁迅的嘉兴。第一本书出版的时候，一直有个愿望，回到十多年陪我长大的书屋去做一次见面会。偶尔，也想起那书台边站着的人。记忆里，那在午后阳光中面泛绯红，蓦然地抬头的男孩。
书屋。成了我笔下最安详，最宁静的写照。
编辑突然有一天告诉我，家乡的文联准备为地方出套书。于是我想起了书屋，编辑送来稿件时候，告诉我，我的文字将与另外一为作者的文字同集出版，由于，我们不约而同都写了同一个地方，书屋。
在见面签售的那天，同样选了一个秋日，来到书屋门口时候，枫叶缤纷地飘起童年的理想，有稍染尘灰依旧清香的檀木味，书屋的门前来了很多人，里面的书架还是那么排列，十几年不变。当我走上巍巍木楼梯，看到的同书合作作者，洁净的白色衬衫，淡然的微笑着，原来是他。
那天，来了很多读者。签售活动过后，我们在书屋楼上喝茶，写字的手指是干净和唯美的，端起茶杯的举首投足，温和眼睛里的微笑，大方得都是年少的梦想。
临走，他拿出一本发黄的留言册，翻开来对我说：也给我签个名吧，我微笑，接过留言册，那一页，就是我去大学前一天临走写字的那一页，我写着：什么时候，我能有自己的书，做自己喜爱的事 叶子。下面有人接着一句：你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 木风。巷子口昏黄的灯光亮起时，我起身告别，他送了我一件礼物，要我一定离开了才看。
他送了我大段的路，回到家中，拧开台灯拆开那份礼物，一个用牛皮纸包着并不张扬的小包，有本书，泛着一点旧色，却保存得很完整，扉页上写着：秋日书屋的日记 木风 1978 。10月18日，那个女孩清晨准时路过我的书屋，把窗玻璃当镜子摸了唇膏，天真无邪的样子很好看。
10月19日，她来我们书屋看了鹿桥的<未央歌>，发丝轻垂，喜欢坐靠窗的位置。
10月20日……
最后一篇是1982年10月10日，写道：她明天就要去其他城市上大学了，虽然不能陪伴，依然很想她快乐，我知道她的理想一定能实现。
那页里夹着一张用透明胶布修补好的纸片，上面赫然写着：叶子 道德一中 初三二班 。看着照片上当年的自己，忽然感动地微笑，我知道，我找到了我一生，最忠实的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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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3-12-20 15:23:22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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