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学史》卷二之 3
《论说集》在名义上是对历史学家列维著作的一种评述,这本书的论调与《君王论》很不相同。书中许多章节,通篇都几乎出于孟德斯鸠手笔。书中最大部分都能让18世纪的自由派读了点首赞许的。互相牵制与互相平衡的学说,梳理提出的很为明显。君王、贵族与平民在宪法上都应占有地位,“然后,这三个力量才能互相牵制。”莱克古斯(Lycurgus)所指定的斯巴达宪法最最完善,因为它包含了最为完美的平衡,(希腊)梭伦的宪法太民主,因此导致了贝昔斯脱拉图斯(Peisistratus)的专制。罗马共和国宪法是最好的,因为它让元老院与平民有所对立。
“自由”这个词在书中到处被应用,用以表示某种可贵的东西,虽然它所指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并不很清楚。这东西当然来自古代,并且还传至18、19世纪。图斯坎尼保存着这些自由权利,因为其中没有城堡或缙绅(Gentlemen)——这个名词当然是误译,但是颇为可喜的一个误译。这好像是公认的事:要有政治自由,必须使公民具有某种人的德性。据说,只有在日耳曼,正直和宗教仍普遍存在于民间,因此,在日耳曼就存在着许多共和国。一般来说,人民是比君王们更为聪明与更有节操的——虽然列维与很多别的作家抱持着相反的意见 。有人说:“人民的声音便是天主的声音”,这话并非没有理由。
观察下面这个事实是有趣的:希腊人与罗马人在他们共和国时代所产生的政治思想,在希腊曾消失于亚历山大大帝之后,在罗马则中断自奥古斯特大帝,可是到了15世纪,天门却又变得现实了。新柏拉图派,阿拉伯学派与经院学派对于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二人的形而上学发生了很大兴趣,可是对于他们的政治著作却毫无兴趣,这因为城邦(City States)时代的政治制度业已完全消失之故。意大利各个城邦的兴起,与文艺的复兴同时发生,这就是使当时的人文主义学者们(Humanists)能从希腊、罗马的共和国派政治学中得到教义。对“自由”的爱好,以及关于互相牵制与互相平衡的学说,乃是从古代传到文艺复兴时代的,而近代则主要承袭自文艺复兴时代,虽然其中也有直接从古代继承者。马基雅维利在这个方面,和他在《君王论》中所发挥的较为有名的“不道德”学说,至少具有同样的重要性。
应该注意到:马基雅维利从来不在基督教方面或《圣经》方面去给他的政治论据寻找基础。中世纪的作家们有一种关于“合法”权力的概念,这就是教皇权力与皇帝权力的观念,或者是从二者引申出来的观念。北欧的作家们,甚至远较晚近的洛克,都曾讨论到伊甸园中所发生的事情,并且以为他们能从那里引申出证据来,借以证明某种权力的“合法”性。马基雅维利却无此种观念。谁在自由竞争中由本身夺取权力,权力就是他的。马氏认为平民的政府比较好,其理并非来自任何“权力”观念,而是因为他见到代表民意的政府比起专制政府来,不那么残忍,不那么肆无忌惮,不那么毫无节制。
让我们将马氏学说的“道德”部分与“不道德”部分做一个综合吧(马氏自己是从来不曾做过的),下面所述,并非表示我本人意见,而是马氏曾经说明的以及暗示的各种意见。
政治上有一件好事,其中三者尤为重要,它们是民族独立、安全以及一部安排妥善的宪法。最好的宪法是这样的宪法:它将法权依照君王、贵族与平民的真实力量分配给三者,因为在这样的宪法之下,胜利的革命难于发生,因而安定可期;但是为了安定起见,将较多权力赋予人民是聪明的。以上所谈,都是关于目的问题。(我喜欢这一段)
不过在政治中,还有手段问题在。用一些命定要失败的方法去追求政治目的,那是一种徒劳。如果那个目的认为是好的,那我们一定要选择一些足以胜任的手段去完成它。手段问题可以用纯粹科学态度来处理,不必顾及目的为善为恶。“成功”者,达到目的之谓也,不管你是怎样的目的。如果世上有一门关于成功的科学的话,那么,坏人的成功,和好人的成功,同样可以拿来研究;不但同样可以研究,其实前一类成功还更好研究些。因此,罪恶人成功的事例,比贤圣之有用,正如它对罪恶人之有用一般。因为,一位圣贤,如果关心政治的话,他一定和罪恶人一样,也要想获得成功。
归根结底,这个问题乃是权利的问题。要想完成一个政治目的,总得拥有一种权利,不管是这一种或那种权利。这原本是一个明显事实,却让一些口号给掩蔽了。这些口号有如:“公理终必得势”,或“罪恶的胜利是短暂的”。如果你认为公理的一方得了势,那是因为这一方拥有优势权利之故。不错,权利常须凭借舆论,而舆论则是有赖于宣传;进行宣传时,如果你让人家看来比较有德,你便占了便宜,而要让人家看来有德,方法之一乃是你真正有德——这也是不错的。为了这个缘故,有时候会发生这样的情形:胜利确实归向了公众认为是最最有道德的一边。我们必须承认:马基雅维利刚才所说的那种情况,确实是11、12、13世纪教会权利不断增长的一个重要因素,也是16世纪宗教改革所以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不过,这里是颇有限度的。第一,那些掌握了权利的人,由于控制着宣传,能使他的党派看起来是有德的。譬如说,在纽约或波士顿的公立学校中,谁都不能提到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罪恶。第二,历史上有纷乱的年代,在这些时代里,彰明较著的恶行常能成功。马基雅维利的时代便是此种乱世之一。在这些时代里,犬儒主义有迅速增长的趋势,这个主义能使人宽恕任何事情,只要它能成功。不过就算在这种时代里,正像马基雅维利自己所说,你在那愚暗的公众面前最好能装出一个有德的样子。
这个问题还可以向前探深一步。以马基雅维利之观,文明人几乎一定是肆无忌惮的利己主义者。他说,现在倘若有人想建立一个共和国,他将会见到:跟山居之人一起建设,比同大城市居民一起建设,要容易的多,因为后者已经为文明所腐败了。如果人是肆无忌惮的利己主义者,那么,人的最聪明的行为方针就是要依照他所凭以行事的民众来规定。文艺复兴时代的教会,其行径的荒唐震惊了每个人,但是只有阿尔卑斯山以北地区里,它才把人民震动起来,产生离宗教改革。当路德开始起来反叛时,(在阿尔卑斯山以南)教廷的收入非常之大,如果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与教皇尤里乌斯二世的德行比较好些,那么教廷多半不会有这么大的收入呢。此事如果确实的话,那么这只因为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的犬儒主义之故。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政治家们所依凭的人民对于道德问题是冷淡的,则其行为便会随之而坏些。还有,在一个社会中,那里统治者如果一有罪行,便能为大众所知的话,那么那里的政治家们的行为就会比较好些。在受严格的新闻检查缺席控制的社会中,统治者们的行为便会差些。当然,假仁假义常能收得若干效果的,但只要建立起适当的制度,这种效果便能大大减少。
马基雅维利的政治思想,正如大多数古人的政治思想一样,在一个方面是相当浅薄的。他热衷于那些伟大的立法者,有如莱克古斯与梭伦诸人。人们向来都以为这二人曾经一下子创造出一个社会来,他们在创造新社会时完全不必顾虑到当时以前所曾发生的事情。说一个社会是一种有机的生长物,说政治家对这个生长物在有限范围内加以影响——这主要是一个现代的观念,它曾经为进化学说所大大增强了的。这个观念,在柏拉图那里固然无法找到,在马基雅维利那里也找不到。
不过,人们也许可以这样说:社会的进化观,在过去虽然正确,可是现在已不再适用了,今后,它一定得由更加机械的观点来代替了。在俄、德二国,新的社会曾经被创造出来,他们正好像神话中传说的莱克古斯创造斯巴达国家的方式一样,建立了这个新社会。古代的立法者是一个仁慈的神话;现代的立法者却是一个骇人的真实。世界已变得更像马基雅维利当年的世界了,现代人如果希望驳倒马氏的哲学,必须比19世纪的人更为深刻的将它思索才行呢(在19世纪,人们仿佛觉得不需要多大思索就可以驳倒马基雅维利主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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