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女儿谈商业模式之10:为什么不投资中国?
陈志武 /文 2007年12月8日星期六《财富志》
2007年12月7日星期五晚上,在纽约跟邱立平一起吃晚饭,他是我在国防科技大学 研究生时的同学。这些年,他跟楼云立女士创办经营自己的私人股权投资公司——麦 顿投资咨询有限公司,非常成功,现在管理近四亿美元的资本。这次他在纽约,是 参加华视传媒(VisionChina)在纳斯达克上市的仪式。继分众传媒、常州天和之 后,华视传媒是他们投资的公司中第三家在美国成功上市的公司。
吃完饭当晚回到在New Haven的家里。第二天早晨带陈笛一起去星巴克喝咖啡、吃 早点。路上,我跟她讲,“陈笛,昨天爸爸了解到一个叫华视传媒的公司,前天该 公司在纳斯达克上市,上市发行的原始股价格为8美元,当天最高涨到9.5美元。到 昨天,股价跌回8美元,也就是当初的发行价。你觉得该公司股票是否值得投资?”
陈笛,“华视传媒是做什么的?”
“华视传媒到2005年4月才成立,总部在深圳。它的主体业务是在公共汽车上装上移 动电视,播放新闻和娱乐节目,收益来自节目间歇间的广告销售。虽然其历史才两 年多,公司运营规模快速增长,已在中国组建了覆盖全国的户外数字电视广告联播 网,覆盖面包括北京、广州、深圳、南京、杭州等城市。由于中国有几亿人坐公共 汽车,华视传媒的业务扩张范围很大,规模经营的空间几乎无限。随着覆盖面的拓 广,其广告收入应该会快速增长。今年前9个月,该公司营业收入为1740万美 元,比去年同期的190万美元增长7倍多。”
陈笛,“不过,爸爸,我知道你比较关心中国的各种投资机会,华视传媒听起来也 很有意思。但是,我对投资中国,或者说对中国这个投资概念,不是很看好。所 以,不管具体的公司好不好,我总体上对投资中国不是太乐观。”
“为什么呢?”
陈笛,“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喜欢中国社会的组成方式,或者说社会结构的构成基 础。让我最不喜欢的是中国人只认血缘关系,认亲情,不认其他的。比如,像你家 里和妈妈她家里的人,谁都只认亲戚,除了亲缘之外就不太相信人。我说我不喜欢 表妹,妈妈就会说,你怎么不喜欢表妹?她是你的亲人,你们身体里流的血都是一 样的,没有什么比这更亲了,所以,你应该喜欢她。”
“妈妈说的对,你是应该喜欢她。长大后,你也会发现,最后只有你姐姐、表姐、 堂兄、堂妹这些亲戚是永久的,你跟他们的关系总是很特殊,而且是怎么也改变不 了的,因为你们天生就有了这种亲情。”
陈笛,“问题也恰恰出在这个上面。妈妈强调的是,不管我的堂姐、表妹是好还是 不好,人有意思还是没有意思,不管跟她们是否谈得来,够不够交朋友,有没有交 流时的兴趣火花,有没有心灵上的默契,反正我必须喜欢她们,没有选择。为什么 有了血缘关系,我就必须喜欢她们呢?这跟交朋友不一样,因为交朋友时,我有自 由选择,喜欢、谈得投机我就交朋友,觉得对方人很好我也可以交,但没有义 务,是完全自愿的选择。我真不认为,我跟表妹、堂姐有血缘关系,就必然意味着 我跟她们能合得来,能相互有默契。这不一定的,甚至我更觉得自己交的朋友更有 意思,更近。”
“你说的有道理,但这的确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是人类自古以来就面临的信赖基 础的问题,因为短期内你可能觉得自己主动交的朋友很合得来,也更近。可是,时 间久了之后,也许你会发现朋友间的关系难以有一种长久的约束,也就是说,正因 为两方都能自由选择交友,也当然能自由选择解散。久而久之,这可能造成某种对 人际关系的不信任感。相比之下,血缘关系是没有选择的,是生来就有的生理关 系,抹也抹不掉,在某些情况下,这种没有选择的关系可能反而使亲戚间的关系更 可靠,使信任的基础是无条件的、永久的,这就使亲戚间的互相帮助的基础更牢靠 了。这就是为什么在传统社会里,当解决人际间信用交易的制度架构还没有发展出 来的时候,人们更多依赖血缘这种天然的东西来强化人际关系的信用基础。所 以,在中国有了儒家文化,强调以血缘为基础的家庭、家族结构,并以此来组织整 个的社会结构。”
陈笛,“可是,为什么在不以血缘决定一切的美国社会里,整个社会关系不一定由 血缘决定呢?我不是说血缘关系不重要,但不该是唯一决定人际信用基础的东 西,变得只相信亲戚,不认别的人。在美国,血缘也重要,但不是决定一切的东 西,我的经历告诉我,在许多情况下,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也可以值得信赖,值得尊 敬,值得交朋友。换个角度讲,即使有血缘关系的人,不一定必然意味我会喜欢 她、信任她并跟她很近。”
“这跟美国社会的法治发展有关,特别是跟基督教在美国社会中的地位有关。正如 你知道的,教会里有教友,也有教父母,他们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但因为都是基督 教徒,所以在上帝面前属于同一个家,只是那个家是以信仰为基础,而不是以血缘 为基础。正因为这一点,在美国,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陌生人之间,也照样可 以有信任,也可以有长久的信任与友情关系,这样,血缘才不一定是一切。我也同 意,由血缘建立的社会结构不一定是最优的,因为这会太巧了,只是世界上的多数 社会还难以发展出更好的替代方案。特别是,如果社会中只有亲情才能信任,那 么,陌生人之间的市场交易就很难进行了。”
陈笛,“这就是为什么我对投资中国不怎么看好的原因,因为公司做大的过程中必 然要雇用很多人,彼此间必然有很多的合作,也就需要很多的信任,你把钱投给他 们用也需要很多信任,而雇用的这些人不可能、也不应该只是跟自己有血缘的人。 那么,在这些公司扩张、招人的过程中,如果大家、整个社会的人只习惯相信自己 的亲戚,他们怎么可能相互间合作得好、信任得好呢?在这样以血缘组建的社会结 构里,很难发展出真正成功的规模性大公司。”
“不过,随着中国的法治发展,情况会改变的。”
陈笛,“另一点让我难以接受的是,中国什么都以年龄决定,所有人的社会地位都 以年龄而定。我不明白,出生的早晚对决定人的地位和影响力会这么重要?比如 说,在中国,大人从来就不会把小孩的意见当回事,小孩跟大人讲话时,大人从来 就不会真正地听,大人完全把小孩排斥在他们的世界之外。有时候,中国的大人装 着听小孩讲话,但实际上从来不会真听。在美国,就不是这样,小孩的意见经常会 被接收。在中国,不管是成年人,还是未成年的,都以年龄来定其言论的重要 性,为什么一个40岁的人必然要听50岁的?为什么小朋友的意见就不能听呢?”
“在传统社会里,没有大学教育、没有许多书面传授的知识,人们都是靠经验做判 断,也就是说,一代到一代,基本都要靠每一代的亲身试错来领悟世间的事物;再 加上那时候的社会和生活状况变化很慢,没有太多新事物、新技术,所以,年纪越 长的人,经验就越多,就越有智慧,大家多听他们的,这有道理。不过,到今 天,随着新技术的不断出现,社会生活与工作的范围也在不断拓展、延伸,大变化 的时代中,老年人的确不能像年轻人那么快地追赶时代,对许多新鲜事、新技术老 年人可能根本无法入门,对异族、对他人社会文化的了解可能也无法跟年轻人 比,所以,你说的对,在今天的世界上,年龄已经不是能力和知识的标志,两者的 相关性甚至已经是负的,越老的人可能对现在的世界越不懂了。小朋友对新技术、 新文化的了解和接受力反而最强。”
陈笛,“尊老爱幼,有它的道理。但是,不能说为了尊老就可以随意地损幼。妈妈 说,大人说话时小朋友不可以还嘴,不可以插嘴。但她不会说,小朋友说话时,大 人也应该听,大人也不能还嘴呢?这应该是一种平等、对等的问题,不是可以随意 不尊重小朋友。在中国社会,小朋友、甚至年轻人没有发言权,不受到尊重,这使 得这个社会缺乏活力,不容易有创新,也不能培植全社会的思辨能力。对这样的社 会里的企业,其长久投资潜力怎么会很高?”
陈笛,“还有就是,中国社会过于势利。如果一个大人告诉我张三这个人很好,如 果我问他‘你为什么觉得他很好呢?’,这位大人会说‘因为张三上次帮过我’。也就 是说,中国人在判断一个人是否好的时候,更多是看这个人有没有给过我好处,而 不是看这个人本身怎么样。我的感觉是,中国人看到的不是别人这个人,而是利 益。”
今天与陈笛的谈话,真的出乎我的预料,我原本以为我们可以讲讲华视传媒的商业 模式,但她却谈出对中国社会的观察和看法,以此来表明对投资中国的没信心。关 于社会文化、社会结构的组建基础的认识,这些对商业模式当然有极重要的决定作 用,因为现代投资者最喜欢的是业务的可复制性,最好是大规模的可复制性,这样 公司就有巨大的增长前景。而增长前景是否能实现,又取决于这个社会里的人们是 否有基本的信任基础,是否在血缘之外仍然存在起码的诚信基础,否则,一个企业 业务的可复制性潜力再好,也不能够组成相应规模的团队去实现。投资者看重的另 一方面是创新潜力,而如果一个社会里年轻人、小朋友的地位总是最低,也没有足 够高的发言地位,那么,年轻人再聪明、再有创造潜力,他们的机会和资源会很有 限。
陈笛出生在美国,也一直在美国上学,但每年在中国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没想到她 对中国社会结构、人际关系还有这样的一些观察。我们当然很习惯以血缘、年龄建 立的社会秩序,“三纲五常”是大家的行为规范。但是,血缘和年龄都是天生的东 西,完全由这种被动的、不以人的选择为基础的维度所构建的社会秩序,难道真的 能“最好”?能有那么巧?时代变了,组建社会秩序的基础似乎也该变了,基于自由 选择的社会必然是以契约规范的社会,而不是以血缘、年龄规范的传统社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