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在大地震发生之前,我到过四川很多次,此次大地震受灾惨烈的都江堰-映秀-卧龙-汶川-茂县一线,我都曾经路过,并为沿途美景而心醉神迷。我没想到会在这样一种情形下重返四川:在大地震后,在我深爱的四川变得满目疮痍之时。
一
我来到四川时,大规模生命救援活动已近尾声,我所见到在大地震中的幸存者,从外表看已经平静下来,但是,平静中的悲哀,更让人心灵震颤。
大地震后第15天,我曾在北川县城附近的景家山上俯瞰这个伤痛之地,半山腰上,一个年轻女子面对县城坐着,面前摆了一盘大蛋糕,上面写着“祝爸爸生日快乐平平安安”,她久久凝视着山下的废墟,脸上没有泪,也没有表情,瘦弱的肩膀却不能抑止地抽搐,山风吹乱了头发,她一根一根地抽着烟,把烟插在蛋糕上。
快要下山的时候,我们碰到了蒋敏,开始没有认出她来,她戴着口罩,捧着花环,站在山崖遥望北川县城,没有哭声,浑身也是不可抑止地颤抖,不断地摇着头,满脸是泪。后来一个巡逻的北川警察过来,说了声“蒋敏保重”,我们才知道她就是那位坚强的女警,她在地震中失去了两岁的孩子,还有母亲、爷爷、奶奶……
在北川,我所采访的很多幸存者都在地震中失去了几个甚至十几个亲人,他们世代在这里生活,胼手砥足建造了自己家园。
二
地震后第30天的下午2点28分,我走进北川中学的宿舍。
宿舍里被褥、书籍、衣物依旧,来自北京的志愿者将每一间宿舍打扫干净,他们整理的学生的身份证、团员证、日记本,还有即将毕业的高三学生的留言本,一大摞一大摞地堆着。翻看这些,需要勇气。在闷热的午后,推开宿舍每一扇门,手与心,一样颤抖,到后来甚至有了幻觉,推开门,似乎依稀看到床上有人倚在床头看书。
在绵竹市一所小学,我也有过类似幻觉。废墟已经基本清理干净,遇难孩子的书包整齐堆在一起。后来我站在一根水泥横梁上拍照时,蓦然惊惶地跳了下来,那一瞬间,我似乎感到横梁下还压着一个孩子,我的重量加重了她的痛楚……
北川县通口镇党委书记赵蓉是个33岁的羌族女子,地震中失去了父亲、丈夫和8岁的儿子。我跟她熟悉以后,她常常跟我讲她在曲山小学读书的儿子张文睿,她讲的时候很平静,却总是重复着几句话,她一遍遍说,如果地震前把儿子接到身边就好了,她还说自己做了一个梦,在梦中,她喜滋滋地跟丈夫说:“我找到娃儿了。”她几乎像祥林嫂一样讲这一切。赵蓉一向风风火火,坚强刚毅,但她毕竟是一个女人。
赵蓉每周五才回家,在家里睡三个晚上,儿子总有一个晚上要赖在她的床上。大地震后,她再也没回过家,但是每到周末,躺在帐篷里的行军床上,她会下意识地蜷曲起身子,留出一个小小的位置来。
三
《给妻子最后的尊严》这幅照片感动了无数人。从踏上四川地震灾区的第一步起,我就决心要采访这个把妻子绑在背上骑摩托车把她带回家的男子。6月14日,大雨,我赶到绵竹兴隆镇,完成了此行最后一个采访。
这个男子叫吴家方,他不知道自己因为一张照片已经成为“名人”。他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都很正常,因为她是他的老婆,生前死后,他都要对她好。他把妻子的遗体从废墟上背回家后,就埋在离自家房子20米远的麦田里,白天黑夜,都可以看到她。
吴家方与妻子石华琼,相貌平平,他们是四川农村一对再平凡不过的夫妻。但这个黑瘦的男子,这个长眠地下的女子,却让多少渴望爱情与幸福的人黯然神伤。
在地震中,人性的光辉无处不在,照亮了这片土地最黑暗的时刻,生者的爱,像是荆棘路中鲜红的花朵,让逝者安静离去。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越来越不习惯于细心体会普通人的情感,在四川采访,我突然发现,这么多普通人在面临巨大灾难时迸发出来的感情,父爱、母爱、爱情、同窗之情、师生之情……是如此感天动地,正如一句歌词所唱:“平凡的人总是给我太多感动”。
唐人魏颢曾经说过:“剑门上断,横江下绝,岷峨之曲,别为锦川。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
在大灾难面前,川人是杰出的。
四
46岁的农行绵阳北川支行职员龚天秀,被坍塌的宿舍楼掩埋。她用砖头砸烂自己小腿喝血自救;后来,向救援人员要来锯子和剪刀,亲手锯掉小腿,剪断筋肉,最终在被埋73小时后,成功爬出了废墟。
在巨大的不幸面前,川人对命运的不屈,让人震撼。
全国哀悼日首日,成都天府广场数万人聚集,默哀后无人离去,突然间万人齐齐以手指天,大喊“四川雄起”。后来四川朋友跟我说,这是川人在集体问天,是悲壮的呐喊:天灾纵如此,却能奈我何!
川人的历史,实际也是一部与自然奋争的历史,蜀地万山紧逼、交通受阻,从远古以来,川人留下无数与严峻的自然环境生死抗争的壮烈故事。李白在《蜀道难》中写道:“山崩地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可以说,在川人的基因里,深埋着这么一种壮烈气质。
五
“川人从未负国,国人绝不负川!国人如此待川,川人绝不负国!”网上这两句话,每读一遍,感动一遍。
2005年,参加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报道,来四川采访时,才知道川人超凡卓绝的吃苦耐劳精神。当年川军步行出川参战,在台儿庄正面阻击日军,一个师即将拼光时,师长王铭章打电话给总指挥李宗仁,说给我们川军留一点种子吧。但当时中国军队对日军包围即将合龙,这支川军没让撤下来,最后全体官兵阵亡,而台儿庄战役取得巨大胜利。抗战期间,四川人砸锅卖铁,以一省之力,承担了全国百分之三十的供应和十分之一兵源。
此次采访中,我深深感到川人对家乡的挚爱、对生命的热爱、对同胞的大爱。我对川人更加肃然起敬。
我到北川擂鼓镇安置点采访,天气炎热,一个小女孩站在我背后,拿大蒲扇用力给我扇风,而她的手上,还残留着逃离时被树枝挂破的伤痕。
唐家山堰塞湖泄洪那天,我们翻越两座大山即将到达目的地时,车爆胎了,路过的老乡纷纷上来热情帮忙,换好轮胎后,一个女子硬是给我们塞了一捧她家果园里新摘的李子,而她的家,已经被洪水淹没。
营救被困群众的一架米-171直升机失事后,一位四川人跟我说:“在我的余生里,我都会记得他们。”
……
我真正认识了川人——川人何其不幸,川人又是何其不屈!我会铭记采访的一切,铭记川人的不幸与不屈,川人,给我留下了一辈子的精神财富。 (新华社记者肖春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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