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里 王维走后的第二天,我决定听从他的建议去乡下。王芳有一个学生叫黄雪辉,2006年考上了天水师范学院,最近刚回到会宁。她的家在候川乡,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 夏利车刚驶出会宁县城,我们就被一片白色包围。上午刚下的一场雪,把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房屋盖上了一层漂亮的绒衣。看起来很美。我们在一个村庄停下来问路。一个衣着破旧的中年男人从一家小卖部走出来,厚实的布帘被掀开那一刹那,我瞧见里屋黑漆漆的柜台,以及被白雪掩盖的脏乱。 那男人说我们应该掉头回去。他好像认识附近几个村所有考上大学的家庭,如数家珍地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念出来让我选择。在这家小卖部的背后,一张已经褪色的喜报还贴在村里某家的墙壁上,庆祝谁家的孩子又考上了大学。 往回走到半山腰,我看见一个女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穿着一件廉价的牛仔服和牛仔裤,短发,皮肤是农民特有的黝黑色,脸颊两团红色,像被太阳熨过一般,在冷风中红得更厉害了。 黄雪辉知道我们要来,一大早就拿着铁锨,把公路到她家的一条路清理得干干净净。她怕积雪路滑。村子非常安静,没有猪叫和鸡鸣,也没有炊烟,好像这里很久都没有人居住。 黄雪辉也闲得着急。她今年大二,学校这次放假两个月。在家呆了半个月她就受不了了。过完年,她决定提早回到天水,找个工作赚点钱。 她家的院子不大,黄土墙围成一圈,在前方开了一个小门,需弯腰才能进去。我们进了正屋,母亲有病,坐在床上不爱说话。一只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沙发,沿墙是一排矮柜,上面放着各种杂物,还有许多已泛黄的照片。屋子中间架着一个炉子,烟囱弯曲着冲向屋顶,锅里煮着鸡,茶几上堆着刚切好的“锅盔”.我非常不安,感觉自己给这个家凭空带来负担。鸡是刚杀的。母亲从一个铁盒里珍贵地倒出一点茶叶,兑了开水,冰糖也是珍贵的。然后,父亲散给我一支烟,终于坐了下来。 他是一个大胡子,西北人的面庞,皱纹像刀刻。 父亲也考过大学,在1981年。差了3分,家里没钱再供他补习。他一个同学补习了8年,最后终于考出去,现在是会宁三中的教导处主任。他仍在农村,为了三个孩子的学费,他前往内蒙、宁夏做建筑工,但工资总是拖欠。自从母亲病倒之后,他在附近一个砖瓦厂找了工作。他说他现在负债两万元。 黄雪辉坐在我的对面,很少插嘴。2006年,她考上天水师范学院时,想再补习一年考一个重点大学。父亲说,女人有两种改变命运的途径。除了考学,还可以嫁人。她哭了一个礼拜,决定暂时遵从命运的安排。也是为了她的弟弟,他正在会宁五中念高三,成绩很好,家里希望他无论如何也要考上重点大学。 我们的谈话很平静,甚至有时候还爆发出笑声。黄雪辉和他的父亲,想尽量掩饰他们的无奈,我也装作看不出来。在我们都没有话可讲时,就看照片。弟弟是他们全家的骄傲,从小到大的奖状贴满我身后整个墙壁。 我在一张照片里找到了黄雪辉的姐姐。她看起来有点忧郁。2003年,黄雪辉和她的姐姐一起考高中。她考上了一中,姐姐考上了三中。但家里没法供三个孩子同时上学,在最简单的家庭逻辑中,姐姐退学了。去年年中,她前往江苏一个塑料制品厂打工。不久前,父亲收到了她寄来的3000元。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可观的数额。 “我尽量不要让儿女跟我走同样的路。只有读书才能走出去。拼死拼活也要供。”父亲停下来,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只有大女儿,和我一样。”他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几分钟过去,我们谁也没再说话。 姐姐的退学刺激着黄雪辉和弟弟更为拼命地学习。在会宁一中,她常常一天只睡5个小时。有时,她会抽出时间去五中探望弟弟。在番茄收获的季节,她会买点番茄带给弟弟,那是他最爱吃的“水果” .但弟弟总是抱怨她不该花这钱。弟弟从不主动找家里要钱,每当钱花完了,他就吃家里带来的冷锅盔。直到父亲再来学校。他每年大概需要5000元。如果今年考不上大学,他还得再补习。那又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所有的家庭债务,要等到黄雪辉毕业才能慢慢还清。但我知道这其实并不保险。中国的大学毕业生就业率一直走低。在北京,大学毕业并不意味着你能找到工作。但父亲考虑得没这么多,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形势。我问他,如果儿女考上大学也挣不到钱怎么办? “只要书能读成,管不管家里是另外一回事。他自己走出去就可以了。”父亲说,“我们这地方,理想并不高。” 在山里,谈理想是一件奢侈的事。姐姐想上学,黄雪辉想去更好的大学,父亲想所有的儿女都走出去,没有任何一件达成人愿。但这并不足以令人绝望。黄雪辉告诉我,她毕业以后,等工作一段时间,还想继续考研。我能理解这种对考试寄予的期盼,但我实在很难解释清楚,考试背后到底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