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之毒 那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至今记得,是因为它含著语言方面的啓示。乡村里有一对姐妹,出嫁后家境都在小康以上,解放后,都为了「地主」成分吃尽苦头。姐姐结婚不久,土改开始,丈夫为了避祸,逃到香港,再到了美国,自此有家难回。妻子无所出,公婆身故后,孑然一身。妹妹和丈夫厮守,生了三个孩子。姐姐有侨汇,不愁吃穿,但寂寞难耐,把全部心力倾注到三个外甥身上。从第一个外甥出生起,就搬到妹妹家住,当保姆,买吃的穿的。妹妹庆幸有这样好的姐姐,常常感激地说,我的儿女就是你的,将来他们要为你养老送终。姐姐把他们当成自家儿女,孩子们自然而然,把「大姨」看作第二个母亲。 可是,亲密得人见人羡的同胞姐妹,突然翻脸,从此不再来往,结仇长达二十多年。起因在一句话。那一天,小外甥到池塘边玩水,一身湿透回家来,姨妈见了心疼,给他换衣服时打了孩子一下,駡一句「死仔包」。不巧孩子他妈那天和生产队长为了工分吵了架,一肚皮怨气没处发泄,在旁听到这句话,怒火中烧,冲孩子说了一句:「哼,就怕有的人连『死仔包』也没捞到一个!」姐姐听罢,僵在那里,差点晕倒,过了片刻,脸色变为死灰一般。她扶著门框,站了一会,才聚足力气,挪回房里,关上门,呜呜大哭。哭够了,便收拾行李,离开妹妹的家。从此不再来往,任是外人劝,外甥们来哀求,都不肯回头。
手足之情被言语轻易毁掉。以「死仔包」駡小孩,虽连上「死」,但不过是乡下女人的流行语,并无恶意。但妹妹的反击,却杀伤力十足──它击中姐姐心中最痛之处:无后。 多少年来,我每次想起这对姐妹的过节,都告诫自己,不要为逞口舌之快而伤人。杂文家以「犀利」自负,当年鲁迅駡上海滩的才子,冠之以「洋场恶少」。这类笼统的駡语,诚然击中要害,一如男人被封「窝囊废」,女人被讥「丑八怪」,可是,对人家心灵的伤害,几乎是永久性的。与其刻薄,不如温厚。夫妻非要吵架不可,则须针对具体事件论,而不要动辄甩出一句「娶(嫁)你倒八辈子霉!」
来源:/刘荒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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