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采访日本前首相海部俊树
在泡沫经济的最高峰,银座四丁目的地价,是每坪(3.3平方米)1.2亿日元。(按现行汇率折算为人民币700万元)
泡沫经济之后,像UNIOLO这样的平价连锁店进驻银座,这对于在泡沫经济高峰时只卖国际名牌的银座,是不可想像的
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日本——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经济体开始陷入泡沫经济危机的泥淖,难以自拔,直到现在还处于恢复期。
当前,从经济学家到平民百姓,许多中国人都在议论人民币升值、房价大涨、股市飞涨,这一切经济的表象与日本当年何其相似。有一些人提出了善意的担忧,中国是否会重蹈日本的覆辙?
无论如何,探究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的日本“失去的10年”对于今天的中国有着重大的启示意义。
为此,本报推出特别策划“日本泡沫经济启示录”,特派记者组寻访银座这个昔日世界地产之最,采访东京街头的流浪汉,在那些建筑工人和破产者的回忆中追述泡沫时代的片段。
我们拜访昔日的日本首相、主管经济事务的部级官员、参与当年政府决策,并活跃在日本经济界的知名学者、在泡沫经济危机中破产的公司负责人等等。
系列报道将剖析当年日本经济是怎样在泡沫的不断膨胀中被摧垮的,客观地复制关于泡沫的各种观念。而这一切努力的归宿是:日本经济危机对当今的
中国经济有何借鉴意义?在推进贸易自由化、资本全球化的同时,中国该如何避免遭遇经济危机的冲击和伤害?
文/图 本报特派东京记者 邱敏 曾向荣
10月底,深秋的东京已经很有些凉意。走在忙碌的东京街头,随便哪一个日本人都可以给你讲一段泡沫经济的故事。
年轻的出租车司机会感慨地说,如果赶上泡沫经济年代开车就好了,那时候动不动就会有人拿出大把钱来,要求从东京打的到名古屋(大约300公里),东京的出租车司机一年的收入可以达到1000万日元。但现在是钱少车多,出租车的生意大不如前了。言语间满是对泡沫时代的向往。
在地铁老工作人员的记忆中,JR中央线在泡沫破裂的20世纪90年代,似乎成了破产者自杀的最热门地点,只要一报告JR中央线紧急停运,那肯定又有人卧轨自杀了。所以你可以看到,东京的地铁都安装了半高的屏蔽门,其最初的安装目的是为了防范自杀的人。
今天的大学毕业生会告诉你:80年代有一种说法叫“割青麦”,就是公司在学生快毕业的时候就把他订下来,然后以进修的名义送到夏威夷去,因为怕被其它企业抢走。而一进公司的时候,老板就拿出10万日元说“今天不用上班了,你拿着钱去银座买衣服。”市道曾经是如此地景气。
日本在上世纪80年代后期吹起的这一个泡沫,是人类经济史上迄今为止最大的一个。在泡沫破裂后的15年间,日本都在为这个泡沫还债:经济萧条、政局动荡、犯罪率上升。
“1993年的时候,日本人用了22年的时间,终于使人均GDP从世界第18位,达到了世界第一;但到现在,又经过了14年时间,日本的人均GDP从第一回到了第18。”东京电视台著名的经济评论家莫邦富告诉本报记者。
泡沫
那是一个迷乱的年代。在日本的街头巷尾充斥着“炼金术”之类的大众读物,“理财技巧”成为全民流行语,一半以上的日本人都持有股票
东京银座,全球最繁华的商业街之一。三越百货门口那一对石狮子,冷眼看着经济的潮起潮落。
1989年,泡沫经济的最高峰,石狮子眼前的银座四丁目的地价,是每坪(3.3平方米)1.2亿日元。东京的另一个地标——东京帝国广场,广场下面一平方英里土地的价格,居然比整个加利福尼亚的土地价值还高,一个东京都的地价就相当于美国全国的土地价格。日本正沉浸在一个“地价不倒”的神话中。“把东京的地皮全部卖掉就可以买下美国,然后再把美国土地出租给美国人住。”莫邦富说,“在当时的日本报纸上这样的言论经常可以看到,并且被大部分日本人接受并引以为豪。”
据日本国土厅公布的调查统计数据,80年代中期,随着大量资金涌入房地产行业,日本地价开始疯狂飙升。自1985年起,东京、大阪、名古屋、京都、横滨和神户六大城市的土地价格每年以两位数上升,1987年住宅用地价格竟上升了30.7%,商业用地则跳升了46.8%。1990年,六大城市中心的地价指数比1985年上涨了约90%。在东京都市圈,从1986年开始,出现了几乎是垂直式的地价上涨,高峰期1990年的地价大约是1983年的2.5倍。
随着地价暴涨,城市住宅价格也开始水涨船高。一般来说,劳动者仅靠工资收入所能购入住宅的价格限度应是年收入的5倍左右。在1990年,东京都市圈的住宅价格与年收入之比已经超过了10倍,在核心地区更是达到了近20倍的水平。即使在大阪都市圈,这个比值也超过了7倍。
除了地价,股市正创造着另一个“不败”的神话。日本证券公司的老板骑着火箭在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上出现。1989年末,日经平均股价高达38915.87日元,相当于1984年的3.68倍。1989年末最后一天更是创下接近4万日元的历史最高。当时,日本股市的市盈率高达80倍(其时,美国、英国、中国香港的市盈率为25~30倍)。但人们并没有预计到危机,“当时,日本曾经有40个经济学家对前景预测,没有一个人认为会出现经济危机,都对将来表示乐观。”山一证券前副社长北川文章向记者回忆起当年的市场。主掌日本经济的大藏省也发表了预测:平均股价不久将升至6万~8万日元。日本举国欢腾。
那是一个迷乱的年代。在日本的街头巷尾充斥着“炼金术”之类的大众读物,“理财技巧”成为全民流行语,一半以上的日本人都持有股票,一向以高储蓄率和节俭出名的日本人在银座排着队买LV的包。这种现象在日本是前所未有的,因为从明治维新后的殖产兴业时代开始,日本一直有一种基本倾向:重视实业、轻视虚业。所谓“虚业”主要指投机,尤其是股票市场上的投机。日本人把炒股的人称为“株屋”,就是“炒家”,一直没有什么好印象。老百姓的钱财主要是存在银行、保险公司和邮局。在“股市不败”和“地价不倒”的泡沫经济时期,老百姓纷纷把存在银行里的钱拿到了股市,“你不买股票,你就是笨蛋,一年的投资回报就有100%。”莫邦富说。“银行拿着大把的钱来劝你买地,地价在不断上涨,而利息又接近于零。如果从银行借入资金来购买土地的话,肯定会因土地升值而大赚一笔。买了土地,银行又会以这块土地为担保,去买别的土地,如此循环反复。”邱永汉告诉记者,邱永汉在日本被称为“赚钱之神”,是一个历经日本几十年的经济风云而不倒的投资家。
日本的资本家四面出击。1989年,在夏威夷,可以建高尔夫球场的山谷只有一个还在美国人手中,其它全部被日本人买了。最有代表性的是东京亿万富翁横井英树,他购买了伦敦郊外的泰姆公园、英国南部的朱比特山以及苏格兰久负盛名的标志性建筑——格莱乃普城堡和西班牙巴塞罗那郊区的菲尔格拉宫殿。1991年,还以4000万美元将被视为纽约心脏与灵魂的帝国大厦收于麾下。
哈佛教授傅高义在惊呼《JAPAN IS NO.1》,日本人接着高呼《日本可以说不》,在这个狭小的岛国上,一亿人都沉浸在全球经济迄今为止最大的一个泡沫之中。
破裂
著名经济学家林毅夫曾经回忆,他在东京的表哥在泡沫经济前夕,用5亿日元买了一套房子,结果到1990年中期,只值1亿日元
格林斯潘说:“不到泡沫破裂人们便无法断定它是不是泡沫。”
1990年市场交易的第一天为转折点,日经股价落入了地狱。自那时候开始,日本股票市场陷入长达十多年的熊市之中。直到今天,日经指数仍然在1.7万日元的位置振荡。
紧接着是地产。许多日本人还清楚地记得,1990年9月,日本国营广播电视台NHK连续5个晚上在黄金时段播放了有关土地问题的特别节目,指出地价是可以下跌的,并提出应让日本的地价下降一半,同时主张进行土地税制的改革,限制房地产融资。这一节目像颗重磅炸弹,其巨大的舆论冲击力揭开了日本泡沫经济破灭的序幕。以这一节目的播出为转折点,日本的地价自二战结束以来第一次开始急速下跌。
1991年,巨大的地产泡沫自东京开始破裂,迅速蔓延至日本全境。土地和房屋根本卖不出去,陆续竣工的楼房没有住户,空房到处都是。房地产价格狂跌,当年,六大城市的房地产价格就下降了15%~20%。据2005年日本国土交通省发表的地价统计数据,日本全国的平均地价连续14年呈下跌趋势。与1991年相比,住宅地价已经下跌了46%,基本回到了地产泡沫产生前1985年的水平;商业用地下跌了约70%,为1974年以来的最低点。著名经济学家林毅夫曾经回忆,他在东京的表哥在泡沫经济前夕,用5亿日元买了一套房子,结果到1990年中期,只值1亿日元。
当日本政府意识到泡沫的严重性时,他们采取了强硬的挤泡沫手法。首先提高银行利率,进行宏观调控。自1989年5月始,日本央行3次上调贴现率。1990年8月,为防止海湾战争带来的油价上涨的冲击,日本银行将贴现率从4.25%一次性上调到6.0%。在短短的一年零三个月里加息3.5个百分点,可见其力度之大。
其次是从财政政策上入手。1990年3月,大藏省在政府税制调查会中设置了土地税制小委员会,探讨对土地税制的强化问题。10月,确定了以设立地价税为支柱的土地税制的改革方向,并制定了《土地基本法》,次年4月开始征收地价税。1990年12月,土地政策审议会决定要拉低地价,正式开始挤压泡沫。
事后的统计表明,日本因股市和房地产暴跌而造成的损失达6万亿美元。破产者开始大量涌现。经济的萧条直接漫延到了政治和社会领域,并且直抵民族文化的根基。日本的电视节目曾经流行对90年代的首相进行排序的游戏,十多年的政治动荡、内阁走马灯似的变换,连日本人都说不清90年代日本到底出了多少个首相。日本即便在二战后极度困难的时候,都没有出现如此混乱的政治局面。
在日本国会议员,曾在宫泽喜一内阁任经济企划厅长官的野田毅看来,用“礼崩乐坏”来形容泡沫经济破裂对日本社会的影响一点也不为过。在这一点上,作家宫崎骏的眼光无疑更加敏锐。
在宫崎骏的《千与千寻》里,主人公是1990年出生的独生女千寻。宫崎骏从孩子的视角出发,讲着日本社会的故事:泡沫经济破产后的长期不景气,旧有社会体制的难以改革,国民对政府内阁的强烈不信任感,这些都是成人的麻烦;而在孩子的世界里,学校道德败坏,校园暴力不断,少年犯罪更是司空见惯的黑暗。怎样找一把钥匙打开光明之门,在宫崎骏的故事里,千寻最终激发出身体里全部的潜能,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冒险。但野田毅认为,“日本社会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种海纳百川的胸怀,利益主导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