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四运动,光芒万丈。 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打倒的只是店,不是孔子。孔子安然,孔子无恙。当时的非圣 疑古,表面上是传统中断,其实是传统重建。它对中国新学术,有不可估量的贡献。不仅西 方科学的引入,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军事学,是全面占领。人文学术,也革旧鼎新。从旧 经史之学到新史学,从旧子学到中国哲学史或思想史,从旧集部之学到新文学,革新是全面 的。
中国的新学术,不光是靠点滴积累,一砖一瓦往起垒,更重要的,是文化立场的突破。
我们要感谢我们的前辈,感谢鲁迅,也感谢胡适。五四的遗产是多方面。明年是五四运 动90周年,很多问题,要全面总结。
五四有两个遗产,和胡适有关。
第一,是以顾颉刚为代表的疑古运动。这个运动,很多人都认为是中国史学现代化的标 志。它和胡适的影响直接有关。胡适和顾颉刚,都很重视崔东壁,美国的 Arthur W. Hummel也很重视。顾颉刚对崔东壁很佩服,但明确指出,他和崔氏不一样。崔东壁尊 孔卫道,他不是。正因为不是,所以顾先生才敢怀疑圣人,怀疑孔子时代的圣人(尧、舜、 禹)。这是了不起的突破。虽然,在方法上,顾先生沿袭了崔氏的方法,没有反省这类方法 的不足,在古书体例的研究上没有突破。其实,宋以来的辨伪学,辨伪考实乃禁书之策,考 据是为了保卫孔子的道,并不是纯粹的方法,里面也有意识形态。《古史辨》留下的问题, 今天也还是问题。傅斯年、蒙文通、徐旭生,他们的族团说,都破顾说,问题的争论,一直 没断,即使今天,也还在争(如关于断代工程的争论),可见影响多么大。
第二,是中国哲学史的建立。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舍上古圣人不谈,直接讲诸 子,直接讲老、孔,当时人以为学问不足,但他的路是对的。这书是真正的开山之作。胡适 之后,冯友兰是大家,书比他多也比他厚。胡不讲六家,冯讲;胡否认王官,冯加限制而肯 定;胡以老在孔前,冯以老在孔后。这些分歧,现在也还是争论的话题。一般认为,这门学 问,冯氏才是真泰斗。我的看法不一样。我认为,胡适的考证诚多可商,但文化立场,占位 却比冯氏高。第一,他强调,中国哲学史,不能用西方哲学史的概念和框架来剪裁,冯氏反 之;第二,他是把孔子从圣人的位子上请下来,和诸子平起平坐,冯氏却是尊孔派。胡适指 出,冯氏争孔、老先后是信仰问题,看得很准。即使今天,胡适的看法也是解毒剂。
五四代表的新文化,后来分为两叉。1949年后,更被海峡隔绝,判若两个世界。
1998年,台湾中研院史语所编过《新史学之路》。什么是新史学?不光梁启超,不 光傅斯年,派别很多。他们说的新史学,只是新史学的一支(现在去蒋,还讲什么傅斯年) 。史语所的最大成就是考古发掘。这个队伍,海峡两岸各一半,不能只算一边。我呆过的社 科院考古所和历史所,很多老人都是参加安阳发掘和西北考察的旧人。我的老师张政烺就是 史语所的人。罗王之学的传人,绝大多数也在大陆。史语所的研究,强调的是动手动脚,找 各种实证材料,这种材料,新东西全在大陆,研究是由大陆的学者在继续。过去的研究根本 没法比。超越这类研究,打散了研究,提高了研究,还有不少东西,比如社会史的研究,也 和共产党关系更大,即使走过曲折的路,也还是有很多贡献。
新史学的各派,成败是非,可以慢慢讨论,来源是什么,很清楚,根本没法按政治立场 和意识形态分疆划界。它们的共同来源,都是五四。
厚诬五四,是数典忘祖。
近年,余英时说,郭沫若抄钱穆,引起轩然大波。钱穆和郭沫若,分属不同的营垒,分 属海峡两岸各一边。他们的政治立场和为人怎么样,可以另外评价。政治观点不同,当然不 一样。但他们俩,学术成就怎么样?自有公论。钱穆,学问太旧,格局太小,根本无法和郭 沫若比。中央研究院选第一届院士,他们对郭沫若的政治立场很不满,但学问没商量,还是 承认,照样提名。傅斯年说了,只要不是汉奸。
其实,学术就是学术,即使罗振玉的书,我们也要读。他有学问,还是有学问。
这才是公允的看法。
(八)文化断裂和复古风。
现在的中国,复古成风,动言断裂。断裂和复古是自古有之。艺术尤其明显。我有一本 书,叫《铄古铸今》,就是讲这个问题。
张光直先生有个说法,西方文明是断裂的文明,中国文明是连续的文明。最近,法国的 沙义德(John Scheid)教授来北大讲罗马的皇帝崇拜,他说,他不同意这一说法,欧洲历史也有连 续性。
西洋史,断裂多,不然不会有他们的阶段说、形态说。但罗马推崇亚历山大,很多方面 继承希腊;蛮族入侵,灭罗马,只是西罗马亡了,东罗马还在。东罗马一直有希腊之风。亚 历山大灭波斯,也接受波斯文化,不光女人和地盘。
历史,都有断裂,也有连续,就像《三国演义》上说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 必分"。我们就算连续性强,也还是有很多断裂。他们有断裂,更不用说,否则还有什么文 艺复兴。
现在,时兴讲文化断裂,好像只是中国大陆断了,香港、台湾没有,日本没有,欧美更 没有。断裂的罪魁祸首,据说是五四运动。这是危言耸听。
断裂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根本原因是现代化。这不是哪个国家、哪个地方、哪个时段 偶然发生的问题,而是几百年来,带有全球性的普遍问题。比如,欧洲的文艺复兴,是断中 世纪的传统,接希腊、罗马的传统;日本的脱亚入欧,也是断中国传统,接欧洲传统。谁都 是爸爸不亲爷爷亲,反认他乡是故乡。这是风水轮流转和历史时装化的普遍规律。
还有,古典教育衰落,也很普遍。欧洲,是20世纪衰落,二次大战后,彻底衰落。拉 丁文唱诗,如法国的天主教堂,1960年代后,也彻底不行了。
传统为现代化腾地方,哪儿都如此。就连事后诸葛亮的保古,也是由现代化来买单,由 现代化来挽救--尽管摧毁它们的也正是现代化。
我说过,保古的前提是舒缓现代化的压力。这个压力不减,全是空话。欧美日本比我们 做的好,主要原因是,他们先下手为强,没有这么大的压力,败家和疯狂致富的冲动没我们 强。
中国的败家,是和现代化拴在一起,是和现代化引起的各种政治冲突和社会灾难拴在一 起,参与其中的所有政治派别都有份,就连满清王朝也有份。比如五大发现,为什么都在世 纪之交,就是中国败家败出来的。西域汉简、敦煌文书,被"丝绸之路上的洋鬼子"搞到外 国去了,那是清朝的事。内阁大库档案造了还魂纸,那是民国的事。这些都不是现在的事。
大家把气撒在五四身上,五四和鲁迅成了众矢之的。众怨所集,才有目前的各种发烧发 狂。背后的台词我不说,谁都知道。
(九)说经典阅读。
说起读古书,我们会想起鲁迅。
今人厚诬鲁迅,主要因为他是左翼,是延安树起的文化革命旗手,1949年后,在思 想文化界一直处于独尊的地位。但我国知识分子,真奇怪,居然和美国的大老粗一般见识, 以为只要沾个右字就好。毛泽东不是说,鲁迅活着,不是右派,就是在监狱里。他要活着, 算什么派?有人说,匕首乱飞、皮带乱飞,都是鲁祸引起,恨不得掘墓鞭尸,这话公允吗?
关于读古书,鲁迅说过逆耳的话,那是忠言。有人说,他自己读了很多古书,却反对读 古书;不让别人读,自个儿躲起来悄悄读。我读过鲁迅的书,他的想法没这么简单。
第一,他说,要少看或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主要是为了树立新学的地位。他并没 有说,绝对不许读古书,而只是说,新书和旧书,还是以新书为主,旧书最好搁一边儿,当 务之急,还是读新书。今天的中国,也是这个格局,我看不能反过来。就像中医,保护中医 我同意,但用中医代替西医或领导西医,我看没人会同意。
第二,他说,读经不能救国,这也是对的,今天我也这么看。
第三,他说,与其读经,不如读史,与其读正史,不如读野史,看看中国的历史有多么 烂,我看也很有深义。世界历史学的趋势,日益重视生活史。野史正是生活史。其实,子学 的地位比从前高,也是顺理成章。
第四,他说,要治国学,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治,而是像王国维那样治。很多古书的研究 变成专家之学,也是势所必然。它不再走进千家万户,我看没什么不好(西方早就如此)。
古书是一种文化结构。五四以来,这个结构被颠覆,非常合理,非常正常。
六经是孔子时代的经典。汉以来,儒生是以孔子的经典为经典,五种不同的东西凑一块 儿,没什么道理。现在,经典的概念早已变化,文史哲各系,分别去读,没什么不好。
汉代有五经,唐代有九经,宋代有四书五经。《论语》本来不是经。汉代,《论语》是 四大传记之一,所谓传记,多是儒家的子书。四书五经,《论语》也是四书之一,不算经。 只有十三经,才把《论语》列为经,这是后起的概念。我们拿《论语》、《孟子》当子书, 和《老子》、《墨子》搁一块儿,是恢复诸子的本来面貌。
宋代树道统,孔子传曾子,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子,一脉单传。这个道统是虚构。五 四以后,《论语》降为子书,道统被打散。孔、孟重归诸子,跟《荀子》等书搁一块儿,这 也是儒家的本来面目。没有这种调整,只有经学史,没有中国哲学史,更没有中国思想史。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绝不是一个儒字所能概括。中国典籍,经史子集,也绝不是一个 经字所能概括。
现在,很多自己都读不懂经书的大人,却疯狂鼓吹读经,甚至鼓吹少儿读经,我是不以 为然的。少儿读经,不是读《诗》、《书》一类经。《诗》、《书》,连教授也啃不动。他 们所谓经,是《三字经》这样的经,其实是蒙学课本,可笑。
我在北大开经典阅读课,不是读传统意义上的经典,而是以"鬼子"为榜样,读他们理 解的四大经典:读《论语》,读《老子》,读《孙子兵法》,读《周易》经传。我觉得,这 样安排更合理。
第一,这四本书最有思想性,最有代表性。《论语》是儒家的代表,《老子》是道家的 代表,讲人文,这两本最有代表性。《孙子兵法》讲行为哲学,《周易》经传讲自然哲学, 讲技术,这两本最有代表性。
第二,它们的篇幅比较合适,《论语》大一点,有15000字,其他三本都在500 0-6000字左右。别的子书太大。
总之,古书可以读,但不必是过去的读法。
(十)我们的信心建在哪里。
我们的信心该建在哪里?是真传统,还是假传统?这个问题,和大国崛起有关。
我一直说,中国人的心底,埋着个梦,就是重新当大国。不当大国,堵得慌。
历史上,大国崛起,往往有小国背景。如小邦周克大邑商,亚历山大征波斯,都是小国 胜大国。
亚述,号称世界第一帝国,本来是处于四战之地的小国。因为怕挨打,才穷兵黩武,以 血腥杀戮和野蛮征服著称于世。亚述宫殿的画像石,为我们留下了恐怖的印象。历史上的大 国,往往都有这种背景。
中国曾经是大国,历史上了不起的大帝国。然而世事沧桑,近百年来,我们衰落了。就 像历史上的很多大国一样。
近代,从前的文明古国,全都灾难深重。伊拉克是亚述、巴比伦,伊朗是波斯,全是挨 打或准备挨打的对象(看看美国样板戏《亚历山大》和《三百勇士》的暗示吧)。早期探险 家初到这些地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圣经》和古典作家笔下,天堂般的奇迹,怎 么会是这等荒凉破败。
欧洲,所谓大国崛起,原来都是小国。希腊、罗马是小国,即使成为大国,内部也很松 散,还保持城市自治。罗马帝国崩溃后,欧洲也一直是小国林立,书不同文,车不同归,没 有政治统一,只有宗教统一。草原帝国,都是部落聚合,也是以宗教为凝聚力,聚得快也散 得快,缺少真正的粘合剂。和亲、女王一类东西,也是小国的特产。
西方传统,是小国传统,比如民主制,就和小国有关,和他们保持的原始特点有关。希 腊、罗马的民主制,是建立在对外征服和奴隶制之上(柏拉图的《理想国》,原型是斯巴达 的军事共产主义)。对内特别仁慈,对外特别残酷;上层特别优雅,下层特别野蛮。今天的 大国,古风犹存。我们面对的还是古老的现实。
基督教统治下的欧洲,他们的统一是宗教大一统,不是政治大一统。普世性的宗教,和 政治大一统有类似功效。这是思想上的专制主义。
对比他们,我们该作何感想?
1980年代,怨天尤人骂祖宗,大家还记得吗?当时骂什么?主要是骂专制主义、骂 封闭停滞,骂小农经济、骂吃粮食,不吃肉,心理自卑,达到愤懑的地步。大家恨传统,简 直恨到了根儿上。《河殇》的播出是高潮,就是表达这种悲情。当时,我写过三篇文章(一 篇登在《中国文化报》上,一篇登在《东方纪事》上,一篇登在《知识分子》上),力陈传 统并非如此:其弊固多,不如是之甚也,何必众恶归之,集为怨府,把明明属于中国现代化 的不良反应,全都怪在传统的头上。但这种声音,并未引起大家的注意,国人几乎一边倒。
现在的中国,正好相反,从骂祖宗变卖祖宗,急转之下。我们的自信心仿佛一夜之间就 提高了,高到令人惊讶的地步。举国若狂,一片复古之声。然而,只要耐心倾听,在《狼图 腾》中,在最近播出的《大国崛起》中,我们还是可以听见《河殇》的声音,忽而哀怨忽而 亢奋的声音。
一句话:大国梦想,小国心态,表面自大,骨子里还是自卑。
现在的人,迷托古改制,常拿欧洲说事。他们的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是迫于宗教传统 的巨大压力,不托古,不能求新。大家乐道的阐释学,不过是这类玩意儿。说是复兴中国文 化,其实是步欧洲后尘。现在,西方史家有反省。大家猛回头,才发现,很多传统都是假传 统。假希腊,假罗马,对传统和现代都是破坏。
中国的复古,是因为意识形态真空,就像俄国,乞灵于传统。
但我们的传统,精英文化,不语怪力乱神。下层见神就拜,也没有宗教大一统。
中国的传统很实在。没有教,不必造。现在,很多英雄气短的人,宁愿相信假传统,也 不愿相信真传统。就像古之好事者,登临怀古,没有真古迹,也要造一个出来。中国需要这 样的造神运动吗?中国的运动还少吗?
现在的复古,是真复古,还是假复古?孔子教导我们说,他的目标是奔西周,你会照他 说的办吗?王莽倒是打这个旗号,你能学得来吗?说复古的,往哪儿复,怎么复?哪朝哪代 哪个皇帝?你的复古方案是什么?请给大家说说看。你要迷这帝那帝,曾胡左李,就别讲什 么"走向共和"。
上个世纪初,国人惊呼,神州陆沉,亡国灭种。然而现在怎么样?国未亡,种未灭,中 国人还在,中国的万里河山还在,以往的历史,可以平心静气看。
我的看法是:
研究传统,我们应该有充分的自信。中国的历史遗产,虽遭破坏,还是相当丰富。古书 也好,古物也好,古迹也好,还是集中在中国大陆。特别是尚未开发的地下资源,更几乎百 分之百在中国大陆。
特别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有人。中国人还在,不信邪的精神还在。我们的一切,已经纳 入现代化的视野,古今中外已经摆上了同一桌面。
台湾有点东西,都是大陆带走的,集中在史语所和台北故宫,还有一个历史博物馆,很 小。他们,报告发光,图录出尽,就没有资源了。人,台独政治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 谈什么传统文化。
香港太小,没有祖国的万里河山,完全脱离中国文化的主流,眼中没有真正的中国人和 中国生活(只能从旅游和电影了解),殖民统治太久,没根。他们的居民,要么很土(各种 怪力乱神的崇拜),要么很洋(官场、课堂说英文,连名字都是英国的),传统文化,同样 很淡薄,缺乏自主原创力。
欧美和日本的汉学家,是另一个天地,他山之石吧。我们不要以为,只有几个美籍华人 就是国际汉学界。
对中国传统,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我们的天是中国的天,地是中国的地,人是中国的 人,根本用不着气短。
我们的文化资源,世界任何地方都比不了。中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面对着有血有肉的 中国生活,用中国人的语言、中国人的体验,写中国自己的历史,这是最大优势。
我们为什么要自卑?我们有这么多真东西,干吗还要拿假的壮胆,拆了真的造假的,跟 着别人起哄。
托古改制,自欺欺人的阐释,全是无聊把戏,对中国的形象,有百弊而无一利。不是爱 中国,而是害中国。
传统不必这样红。
2007年4月18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4月19日在中国人民大学清史所演讲, 5月1日改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