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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夜景
入夜，离家五分钟路程的体育场是个热闹的地方，散步的，跑步的，打篮球的，踢足球的，跳健美操的，扭秧歌的，练武术的，领孩子来玩儿的，比晨练时还要热闹。每晚八点去体育场慢跑，这个习惯我养成很久了。夏天到了，晚上不那么热，而且没有起不起床的心理斗争，这时候跑步正是时候。
因为体育场人气很旺，它的出入口就聚了不少小商贩。昏黄的路灯光里，支辆三轮车，或者在地上辅张塑料布，摆上东西，就开张了。当然，出来运动的人身边不会带很多钱，这里卖的也都是些小东小西的日常用品。
今天比较热，跑完后汗流浃背，就不想马上回家，四处转转凉快一下。
想起来老邻居郭大哥在体育场门口卖书，就找了去，和他聊几句。郭大哥单位垮了，两口子没工作，又没路子，只好买辆旧三轮车，批发些盗版书来卖。坐在花坛边上，郭大哥愁眉苦脸“这几天一直下雨，家门都出不来；前一段儿又卫生大检查，不让出摊儿……孩子上学的钱都没地方扒挠，哎……”
正聊着，两辆三轮车在路边停了下来。一个女人下车走了过来，对郭大哥说：“师傅，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把钱换开啊？”
郭大哥接过钱看了看，又递了回去，很平淡的说“你去找别人换吧。”
“师傅，麻烦你了，给我换换吧。”女人恳求着他。
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皮肤很黑，身上是廉价的化纤衣服，乡下口音。
“我不能给你换，找别人去。”郭大哥的话说来斩钉截铁。
“多少钱啊？”我身上刚好有零钱，就接了一句，“我有零的。”
“你看看，你敢跟他换？”郭大哥从那人手里把钱又拿过来递给我。
不就换个零钱嘛，怎么古道热情的郭大哥变成这个样子了？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接过钱来。
那是一张五十的票子，拿到手上，手指头一搓，然后抖一抖，我明白郭大哥的意思了，听声音，这钱不对头。把钱举过头顶，对光看了看，真是的，绝对是张假钞。心里就沉重起来，这年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我把钱递给她，“台湾九八版。”我说。
“什么？”她好没道理，竟然又问我。
“就是台湾版的，假钱。”我也没好气地对他说。
“走吧走吧！”郭大哥挥挥手赶她走。
女人又嘟囔了两句什么，转身往旁边走了。
三轮车上突然传来一阵叫骂声。一个男子用我听不大懂的方言飞快地高声喊着什么。看那表情和动作，知道他是在骂人。
“呀，怎么意思？！”我问郭大哥，“不是骂咱吧。”
郭大哥听懂了，“骂他老婆呢。骂咱？他敢！”
女人一脸的倔犟，转脸对着三轮车上的男子。“我就不呀。我偏不呀。我非得把它换开！想走你自己走！”然后又接着往前去了。
点上烟，对着那女人的背影，我俩好一阵牢骚。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也太直接了，连买东西的幌子都没有，拿出假币就要换真钱，这样的主儿，长这么大还真是没听说过，够猛。
“滚！想死是不是！”顺声音看过去，远处修车的瘸子正骂那女的。真毒啊，谁都想骗，那瘸子靠修个自行车养活一家好几口，日子过得要多难有多难，连这样的人都骗，这女的是什么玩意儿啊。
“我看看这俩人是干啥的”我说着站起来，往路边的两辆三轮车走去。
三轮车上装着桌子、煤炉、平底锅、桶、盆子之类的东西，两辆车塞得满满的。那个男的穿条短裤，光着脊梁，上衣搭在车把上，脚上一双拖鞋，骑在三轮车座上发呆。
“你们是干啥的呀？”我问。
“啊，”男的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我是在对他说话“炸鱼的，呵呵。”
“炸鱼？”
“嗯，就是炸点小鱼儿小虾米儿，炸点儿丸子，呵呵。”
聊了几句，男的说话很客气，也很谦卑。
“那钱儿是怎么回事？”我也没拐弯，直接就问了。
谁知这人一下子就火了“这个臭娘们，真他妈瞎啊！这才让出摊，她就收了个假钱！几天都白干了！我这连房租都交不起了，她还收假钱！瞧我不往死里打她！……”
明白了，原来这俩也是上当受骗的主。
“得得得，别骂了。”听他又开始不停的骂了起来，我赶快把他打住。“算啦，已经这样了，生气也没用。买个验钞器吧，三块五块的就能用。”
男的又骂了几句，这才停下来，气得也是直抖手：“我这还有仨孩儿呀，这连他们的饭钱都赔进去了，你说说这个死娘们！”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三轮上跳下来，走到另一辆三轮车旁边，从车上拿出来两个塑料袋。“就是啊，师傅，你看这还剩一点儿，给你吧。”
我接过来看看，里面分别是炸的小河虾和小杂鱼。
“刚炸的师傅，你看还温温的哪。”
“我吃过晚饭了。”我对他笑笑，把塑料袋放回车里。
“你尝尝，新鲜的很呀！”他找出一个竹夹子，非要我尝，“味道可好了，你尝尝吧。”
“可我吃过饭了啊。”
“我这回去吃不了就扔了，师傅，给你吧，我没冰箱啊，这没法儿放呀。”
“你不是好几口人嘛，把它吃完没问题吧。”
“你给三块钱吧，这么多五块钱也买不来啊。”
我比较好说话，看他也真是挺困难的，就想，干脆和郭大哥喝瓶啤酒，拿他的炸鱼当下酒菜得了，就说“我可要不了这么多啊。”
“你给两块钱吧，家里天天吃这个，也都吃烦了。两块钱吧师傅，行不行？”
……
去附近大排档拿了几双筷子，又提了几瓶冰镇啤酒，我和郭大哥就在花坛上喝酒聊天。月朗星稀，健美操活泼的音乐远远地传来，老人孩子不时从身边走过，我们俩轻声地聊着，感觉也挺惬意的。
眼角的余光里，偶尔看到了炸鱼的男子，他的脸上满是笑意。转头看时，那个换钱的女人已经回来了，手上提了一双小小的塑料凉鞋，满面的春风，和男人咯咯叨叨愉快地说着什么。
随后，他们上车，两辆车子一前一后，穿过满是行人的街道，慢慢走远，消失在路灯昏黄的光里了。
一个晚上，郭大哥卖书挣了十几块。
现在，夜已经深了。在某个小小的出租屋里，炸鱼的男女应该已经进入梦乡了吧。早上四点半就要起床去批发市场买鲜鱼小虾，现在肯定要休息了。那个新凉鞋的小主人也睡了吗？看鞋子的大小，那应该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可爱的宝宝，有了漂亮的塑料凉鞋，会高兴得在梦中也露出笑容吗？
等等，那个卖凉鞋的小贩呢？今夜的她可以安枕么？也许，她还不知道已经受骗了，正在灯下一张张清点那些零钞，想象着在自己日夜的操劳里，生活可以充实而且美好的……
体育场里，运动的人慢慢散了，一对对情侣亲昵的身影在远处飘动。仲夏的夜里，月光如水，平静如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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