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寂寞挽歌

南北杏 发表于 2005-6-19 15:44:06

<Palign=center>寂寞挽歌
 
有时候她觉得走在这条路上，好像走在命运的最边缘。被遗忘的，孤独的，但却又摆脱不了的。
路是条只能容纳两个人并行的小巷，两旁是密集的居家门户，炊烟烹气，人声聒杂，她的身影在此间掠过，总会引来各种目光，她每次都迎着或背着这些目光向她的目的地走。
她的目的地是一个只有二十坪米大的房间，那是她在这里唯一的居所。
在这条小巷里走上约50米的路程，往左边的小门进去，扶着那粗糙的扶手向上走，高跟鞋每次都会把木板楼梯踩得“吱吱”作响。在二楼的转角处，会有一盏蒙尘的灯发出黯黄的、微弱的光线，每次她经过这里，都会看一下自己的影子，没有目的的，下意识的，她就是那么不经意地低头看一下自己的影子。
来到了三楼，也就是这里的最高处了，她的房子在最尽头处，她的邻居们有着敞开家门通风的习惯，于是她也是在他们的各种目光中走向她的第五号房。
开门进屋，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化妆品香气和床褥气息的幽闷味道，她脱下背心后，随手地把窗子推了开来。外面并没有送进多少风动。
坐在镜前，她开始缷妆，镜里，她的一张脸在浓妆下木然而淡漠。
笑得太多了，她感觉自己的眼边有细小的纹路，有时候上粉，那里会有掉妆的现象。
她的妆缷到左腮旁，看到那里有一块不均匀的痕迹。她今晚情绪有点高涨，把一首《卡门》演绎得淋漓尽致，在下台的时候，黄军长抱着酒瓶跑上前来就在她腮边留了一个酒臭难当的吻。
她在想，明晚要不就唱首《郞归晚》。
月光明亮，但已是夜沉更深。
她的脑海隐隐升起一个模糊的影像。这个影像让她情绪变得有点低落。也有一段时间了吧，这段记忆好像鸦片一样，可以让她上瘾，周而复始地怀念、享受以及沉迷。
楼下传来一声清亮的哨声。
她挑了挑眉，也真是时候了。
缷了妆了的一张脸，苍白。
 
楼下，路灯柱旁烟雾迷漫。
她走近那个烟雾的来源，看到一张藏在暗影里的脸。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问。
他吐了口烟气，弹着手上的烟灰，道：“什么日子？这倒不清楚。”
她冷笑，“今天是孟兰盘节。你怎么就有胆量到处晃悠？”
他皱起了眉，像在思考，“是吗？鬼的节日好像真不应该到处走。不过，”他凝视她的双目“我眼前就是一只迷魂的鬼，我都不怕，其它的，我干吗要怕？”
她笑了，同时也注意到旁的居屋里有人探出好奇的脑袋。
她于是作了个决定：“上我屋里来。”
上楼时，她牵着他的手，楼道里只容一人，她的手就那样放在身后，好像拖着一个小孩子。
进了屋子，他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稍有挣扎，听到他说：“你知道的，我的要求不多。”
他抱紧她，她丝薄的旗袍面料透出她特有的体香，他脸埋在她脖间用力嗅吸着，双手贴着她的背，慢慢地往上游移，来到后心，感觉到她的心跳，手停在那里，随着她的呼吸缓上缓下，如同与她连体，忍不住轻吻了她的耳垂。她偏过头去，但阻止不了他，他的舌如生根般的缠绕不休，温热地撩动她的神经。
烟草的辣气朝她鼻息冲来，如同他此时的霸道，他投入地向她展示他的热情，这一具温香软玉，如同已经他掌控之中。
她不再动作，感受到他的温度，但旗袍也许隔断的不仅是他的抚摸，还有他的情意。他的手只能一直停留在她的外衣表面，如同她怎么也接收不了他的热情。
他的吻很深么，然而她只知道她是一个女人，而他是一个男人；
他的拥抱很紧么，然而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知道这是一具来自外界的身体；
他在她耳边告诉她爱她么，然而她好像在听每晚必听的音乐前奏，是呵，明晚演唱《郞归晚》，记得她在以往唱这首歌的时候，会看到一个专注的眼神。
够了够了，每晚深夜独行，不孤单么？回到这小窝居，对镜自怜，不忧郁么？反复咀嚼过往的、再回不来的甜蜜，不寂寞么？
她把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上，才发现，原来真是夜深了，合上双眼，困意迎来，这是一个能给予她回应的枕头，至少在这时候可以让她安然入睡的。
她感觉他慢慢地扶她走向床边，这时，她开口轻道：“以后每晚都来，我想你。”
他的右手温柔地拍了她的背一下，点点头。
接收不到的感情，至少可以让她暂且安歇。
睡梦中，她看到一个等待的自己，她站在门边眺望，傻劲，50米的距离，看得到吗，但她偏要看，直到那个身影出现在视线里。那个时候，她还不是歌女，她以为她会每晚在他的耳边为他轻唱《月光光》，他也会每天依时地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直到有一天，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的是个陌生人。
他每天拉黄包车赚来的一点钱，就全用在了他的后事上。
然后她看到意外被汽车撞倒在血泊中的他，她猛地地一阵惊恐，随即而来的是刀割般的痛苦。
然后，她醒了过来。
他把她摇醒了，并且在帮她擦着脸上的泪水。
“作恶梦了？梦到什么？”
她咽了一下，道：“我梦到我一个人在黑暗里。”
他连忙再度拥她入怀。
 
舞会里是一派的歌舞升平，红男绿女，穿着各式盛装在这个奢华的享乐空间里或舞或歌，而还在早上的时候，正传来日军入侵的消息。国难当前的大都市，还有这么一个狂欢的角落。
她唱歌，伴歌轻舞，如同这里醉生梦死的每一个人，五彩的灯光在她身上聚集，她脸上带着忘我的欢笑，笑得那样灿烂，如明珠一般光芒四射。
 
小居屋里，弥漫着酒香。
关于酒味，她闻过太多了，香的，醇的，刺鼻的，甚至臭的，都闻过。
但今晚这一种，她还是第一次闻到。
她在自己的居室里，面对着一个抽烟的男人，喝着酒，这种酒味，不一样。
“烟还含在嘴里，酒喝进去，涩吗？”她问。
他笑着摇摇头，“两者都不涩，加起来也不会涩。”
她摇动着酒杯，在舞会里，看到不少这种姿态的女人：妩媚而骄傲的，斜睨着一双眼睛盯着眼前的男人，如同对方是逃不出自己掌心的猎物。
原来这种感觉是很不错的。她喝一口酒，眼睛一直放在他身上，然后继续喝第二口，第三口。
“火车票估计后天就能到手。”他说
她道：“去哪里？”
“离开这里，越快越好。”看来战事真的影响到了每一个人。
她垂下头，“我会来送你。”
“你会跟我一起走。”
她抬起头，又是烟雾弥漫。“为什么？”
他弹着烟灰，说：“你是我的女人。”
她静下来。
手上拿着的酒杯已空，她不再加酒，手握紧了酒杯细细的杯脚。
他继续道：“这两天好好收拾，我到时会来接你。”
她手抖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头有点晕。
“我……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就那么几件衣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来。在看到他的目光的时，她觉得如果不这样说，会失去一些东西。
他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脸，拇指轻轻地在她腮旁摩磨，道：“喝了点酒，你应该会睡得沉些，今晚早点睡，我有点事，要先回去了。“
她听到他要走，心不禁微有下沉。
她想说送他，但想到要独自一人返回那昏暗的楼道，她又迟疑了，在她犹豫的时候，他吻别了她。
独自一人，四周顿时安静得让她听到了远处有枪声。战争，动荡，零乱，孤独，一下子全涌进了她的脑子、心里。
她抖着手抓起酒瓶往嘴里灌，因为她又看到了，看到曾经的那张充满深情的脸，那张脸跟他的脸重叠，她发现她需要他，非常需要他。
输给寂寞的人是可怜的。为了寂寞输给自己不爱的人是可悲，而可笑的。
 
还记得在舞会里看到她，她在唱《天涯歌女》。
没有一个歌女会像她那样唱这首歌。她带着夸张的笑容去唱，而她脸上的笑容不像是真的。
这种笑容同时刺痛了他。
她凭什么，用这种笑容，演绎她的孤寂？
就好像有个人曾在下午告诉他，她将是某个上校的四姨太一样，带着那种娇柔的悲相，飞上枝头的她不是应该笑吗？但眼前这个浓妆的歌女却在笑，她的脸就像一张面谱，一张永远笑着的面谱。
认识她，告诉她爱她，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揪紧，他以为他在对另外一个女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心的痛会减轻，至少，在重复地告诉自己爱上了另一个女人的时候，对她的思念会减轻。
但，没有。
就仿佛一个重创的伤口，血在不断的流，用手捂着，血却还是在流，但他以为他的一只手可以止住了血。
“我爱你。”他每晚在她楼下这样告诉她。她笑了，感觉到她的满足。多么可怜的一个女人，就为了这区区三个字，发出了她内心的笑容。
所以，他要继续满足她，进而保护她。完成他对另一个女人做不到的承诺。
战争，在每个人的预料中发生。在这样的时局里，他只愿他可以牵着她的手共同进退。
今夜，也许是最后一晚经过这间守卫森严的上校府。
紧闭的大门，里面是他的牵挂，是他的真正所爱。
一支烟可以销去多少哀愁？
他苦笑。高墙边，他弹下烟灰，当再次含住烟嘴的时候，泪水从眼角边滑落，这一刻，他知道销不去的是思念。
 
收拾了行装，她终于是最后一次踏出这个屋门，终于也不用再独自走在这条50米长的小巷了。
黄包车在颠簸着向前行。她在车上，又有不愿再忆起的画像。
一路向他的住处靠近，她知道，她停靠的地方应该在前方。
爱与不爱，在这一刻来说，似乎不再重要。
他早为她准备好了暂住一晚的被铺，坐在带着烟味的床边，她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久违的。
“晚餐我想为你做点小菜。”她说。他是第二个让她有下厨欲望的男人。
他说：“好的，我出去买点菜，你在家里等着。”
家里。
她喜欢听到这个词。
看着他出去后，她开始帮他收拾东西。
他的衣物不多，她小心翼翼地折叠着，整理着。
到最后，她在他的衣柜底处看到了一张女子的照片。
摄影效果不好，但在灰白的颜色中还是可以看出，那女子有张很清丽的脸。
相片的背后，有他的字：我知道我不可以忘记你，我但愿可以借助另一个她来忘记你。
看到这句话，她放下相片，把本来已经帮他放进了箱子里的衣服全放回了原位。
 
看向他的眼睛，他也给予她回视，这双眼睛里，透露着往日的情意。她朝他微笑，她知道，她一向在他心里都是容易满足的女人。就是他表现出来的浓情蜜意，好像已是她要的全部。
他在想，只要我此时的付出让她幸福。
她在想，如果我让他觉得我很幸福。
至少，我可以不再承受独自怀念的寂寞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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