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沟通——戴维·伯姆
过去几十年来,现代科技发展一日千里,广播、电视与飞机、卫星构成了一个庞大的网络连通全球,使得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几乎可以在瞬时之间彼此相连。然而与此相对应的,则是人与人之间感觉日渐隔阂,彼此间的沟通以空前的速度,变得每况愈下。国与国之间由于经济与政治制度的不同,除了动武之外,无法正常地进行交流。即使在一国之内,不同的社会阶层与群体也做不到相互理解。“代沟”无处不在。老年人和年轻人之间无法沟通,即或有之,也不过是敷衍塞责,应付了事。学校里师生之间无法沟通,学生总觉得老师所灌输的知识在实际生活中一无所用。我们每天所接触的广播电视,所阅读的报章杂志,说得好听些,不过是些支离破碎、无关痛痒的花边新闻;说得难听些,常常误导视听,导致社会混乱。人们普遍不满于这样的现状,因此关心如何解决这种通常所说的“沟通问题”(the problem of communication)。但注意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虽然大家都在想办法,但不同群体的人们却互相听不进别人的声音。求沟通而不得其道,于是人们就会变得更加困惑、沮丧,甚至干脆不再去寻求理解与信任,转而继续诉之于暴力与争斗。
人与人之间的沟通在恶化,阻止沟通恶化的努力反而使情况变得更糟,这就是我们所面临的现实。在此局面下,我们是否可以暂停自己的思维,转而去分析沟通问题的产生,是不是源于我们人脑内部思考和处理问题的方式?是不是因为我们在思索和探讨沟通途径这一问题上的无知与淡漠,导致了我们无法采取有效的行动从而结束当前所面临的沟通困境?
在开始讨论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来分析“沟通”(communication)一词的含义。英语的communication源于拉丁语,意思是“to make something common ”(传递或交流信息使之得到公认)。譬如,以尽量准确的方式把信息或知识从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一个人教会另一个人如何执行一定的程序操作,等等。这种阐释适用于众多的场合。工业与技术上的沟通均依赖于此。
但是,仅以这种解释来说明沟通的意义并不能涵盖沟通所代表的方方面面,比如,两个人之间所进行的对话。在对话时,一个人所说的意思,与别人所理解的意思,通常并不一致。两者之间会相似而不会完全相同,既存在相似性,也存在差异性。因此,一个人可以从别人对他的反应中,发现自己所要表达的与别人所理解的之间的不同之处。他进而就有可能在自己的观点和别人的反应基础上,产生新的想法。如此反复进行下去,就不断地会有新的认识与观点出现,并逐渐地得到两个人的公认。
在对话当中,每个人都不试图把他所知道的观点或信息强加于人。相反,可以说是两个人共同去认识,并形成新的共识。要做到这一点,前提是不带任何偏见、无拘无束地互相倾听,而且不试图对对方施加影响。每个人所关心的惟有真理,因此他可以随时抛弃自己的旧思想与观念:而在必要的时候,又随时可以接受异己之见。反之,如果只想把自己的想法灌输给别人,或者带着有色眼镜来看待别人的观点;不管别人说的是否有道理,都固执己见,那么就根本无法进行沟通,因此也就必然会导致上文所指出的那种无法解决的“沟通问题”。
显然,上面所描述之沟通存在于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如果人们希冀合作的话(cooperate,字面意义就是一起工作:“to work together”),他们必须创造出一些共同的东西,即所谓共识。这些共识是在他们相互的探讨与共同的行动中逐渐形成的,而不是由所谓的权威人士传达给他们的。在后面一种情况下,他们只不过是权威人士所支配的工具而已。
即使是无生命的物体以及自然界,也存在着与沟通类似之道。以艺术家为例,通常认为艺术家是表现自我的,他把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以外物的形式表达出来。这样的说法正确吗?事实上是不够准确或完整的。艺术家的作品最初只是一个雏形,与他所真正想表现的只是相似而已。通过发现作品与他脑中所想之间的相似性和差异性所在,他不断地对作品进行修改和调整,直到与他脑子中的想法完全吻合。这个过程就其实质来说就像两个人之间在进行对话一样。
科学家与自然之间(以及与他们的同类,即人之间)也进行着类似的“对话”过程。当科学家有一个想法时,就通过观察来证明。当发现他所观察到的只是与他脑中所想的相似而不是相同时(通常都是如此),他就会通过分析这些相似性与差异性之处来形成新的想法,并再次予以印证。如此往复,就会不断形成新的认识,最终观察的结果与科学家的想法达到一致。这一点也同样可以延伸到人类的实践活动中。社会结构的诞生,就是人类和他们所居住的环境之间不断趋于一致协调的结果。
如果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想和睦相处,我们就需要做到自由地沟通,并努力使任何人都不固执己见。但是,为什么实现这样的沟通在现实当中是如此的困难呢?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和微妙的问题。也许可以这样说,当一个人想做某件事时(不仅仅是讨论或想想而己),他倾向于主观认定自己已经听取了别人的意见。如果有问题,那么一定是出在别人身上。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不能反求诸己是很自然的。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自身的观念出现矛盾时,我们总不愿承认和面对。因此问题的本质在于我们对自身的矛盾之处“无动于衷”。弄清我们自身的“问题”就至关重要。以警醒之心观察自己,我们就会发现,当问题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我们在心理上就会出现一种短暂的恐惧感(fear),阻止自己触及这些问题;或者会产生兴奋感(pleasure ),导致注意力被转移到其他问题上去。我们总能够把干扰自己的问题搁置一边。结果是,当一个人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在听取别人意见的时候,在他的潜意识里实际上仍然是在固执己见。
当我们共同探讨问题,或者及至一起行动的时候,我们每个人能否意识到,正是我们自身潜在的恐惧和欢乐,妨碍了自由的交流与沟通?认识不到这一点,单纯命令大家去倾听将毫无意义。但是,如果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那些“妨碍”沟通的因素上去,同时每个人也都全神贯注于正在沟通的内容中来,那么我们就有可能一起去认识、创造并形成新的共识。这些共识对于结束当前个体与社会中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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